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过去,来管家“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牙来。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到了临安。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我们来。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有一个老爷就是万俟大人。他看见我进来便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不敢说话,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有个姐姐走过来,她看了我们一眼,叹口气,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我和爷爷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很平常的木钗,都不解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这木杈是我在余杭时一位大姐刚送的。当时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只听她轻轻说:‘不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泪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把屋子里后窗和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却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叫我们第二天天不亮到后门对街的镖局,求他们带上我们。然后,她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刚说完来管家就出来了,打骂那姐姐,还要送她到大理寺骑什么木驴。那姐姐抓着把剪子就插在胸口了……”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沈放见她眉间一抹煞气,便知道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索命一刀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大怒,站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来管家脸上肿起一片,一口吐出几颗牙来,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乱世英雄传》第一卷匝地铁骑困夜雨 断却敌头做酒杯(一)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斗笠遮住了颜面。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龟缩着,原来是周飞索周将军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免崽子是我宰的。”
周飞索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跟我走!”
他话一出口,甩开斗笠腾身而起,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发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周飞索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地打法。周飞索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哩叭啦直响,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眼见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
忽见一条人影由座中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周飞索胸口,周飞索的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又吐出一口血,周飞索虽间不容发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到金和尚的搭档‘活木头’王兄也来了,两位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然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可惜了这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帮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能否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杀气一触即发,忽听角落里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周将军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中的一位。那两人也不算太老,但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发。他们坐在那里和旁人没什么区别,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杜淮山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二也不该多嘴,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金和尚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刘公子被杀一事江湖上自有公论,刘公子也原有不是,不该强抢民女,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俩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也就自觉死得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却恩仇。”
周飞索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琦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却听淮泗二老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当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两条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杜淮山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伸至口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杜淮山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将军一接,忽地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好,看他的面子。”一跺脚,人就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众人还未及反应,他已冒雨远去了。
《乱世英雄传》第一卷匝地铁骑困夜雨 断却敌头做酒杯(二)
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
秦稳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一会,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淮泗二老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过了半晌,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悠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想必是有马匹在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便一动,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便脸色紧张,点了点头,闷声说:“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淮泗二老也点点头,低声道:“是围杀!”
几个老江湖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没人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匹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众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只有那俊俏少年浑然不觉,还伏在桌上瞌睡。
沈放先在酒楼上听说过“缇骑三十二卫”,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一般,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沈放问三娘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一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
三娘静默了一会儿,说:“那时缇骑刚刚组建,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也已非同小可了。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就是被缉查都尉颜杞纲的五步搜魂手伤的。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官商子弟,也有招降的江湖巨盗,有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头领袁老大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了。只见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 。小时候,我也就像这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后来着一个杂技班卖艺走索。遇到了一位老人,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我一把匕首,还传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我说:‘杀!’他哈哈一笑,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驽的林四九娘、唱戏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身倔骨。刚才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生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一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上染的是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