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苦笑了一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上染的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轮奸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作卖艺走绳的也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听说我姿色不俗,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我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我听那几个官儿鼓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无人回答,我先一刀斩了一人,再问:‘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帐。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副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当天我虽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卫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三娘说着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
《乱世英雄传》第一卷匝地铁骑困夜雨 断却敌头做酒杯(三)
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斩死的,宁杀了马也不肯给那人骑去逃走。”
外面的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差一截。”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有他们忙的了。”
一语未落,门外骆驼一声长嘶,屋里风起灯暗,众人抬头,灯光重亮时,门口已多了个人,说他站在那里却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立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是那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是淋漓一片。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过一劫,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会连累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在座的人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也勿加害。”
他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爽利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那汉子冲三娘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稍稍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紧,转身出门去了。
三娘看了会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不见了耿苍怀,眼中大是惶急。三娘虽未生养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那孩子心像安了些,冲三娘一笑。
三娘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一笑:“你家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小孩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六儿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的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磨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他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大事,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也心添怜意。
那小六儿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你喝了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过两天会来,定会设法救你……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许氏母子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不由心生敬意,三娘摸着小六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
小六儿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了。”
三娘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六儿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忽地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江湖中人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可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一路上还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肝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乱世英雄传》第一卷匝地铁骑困夜雨 断却敌头做酒杯(四)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忧。沈放问:“他人呢?”
三娘说:“好像向南去了。”
听着听着便听得南边一阵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寂,沈放才满怀希翼地问:“冲出去了?”三娘满面忧色,似也难作回答,焦泗隐在那边叹了口气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龟儿子们!”渐听北边风声渐起,耿苍怀虽连冲两面没冲出去,但以如此重伤,转战三方,也实令人心惊。
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内力不及,听不清夜雨中的搏杀,都看着焦泗隐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西,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忽然双眉一扬,惊了一声,半天不做声,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只见他身上又添新伤,一张脸却豪气不减,冲着众人歉意不浅地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可是缇骑一向凶残,迟早会闯入这店中,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捕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三娘却笑吟吟地道:“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