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几年前,在经历了跟妻子大大小小的分歧之后,发现自己没完没了地退让,他妻子也一样。
大约半个月前,他告诉她自己决定离婚,并对其理由作了上述解释。当然,她认为这是他极端自私的表现,一种可恶的诡辩。当时,他对自尊受到致命打击而惊慌失措的妻子说:
“你说得对。在别人看来,我们没有离婚的理由;而且,像你刚才那样,横说竖说目前我们的处境,只会让你成为笑料,就像现在你嘲笑我一样,充其量成为同情的对象。但是,当初我们结婚真有必然原因吗?如果当时问这样的问题,那就是一个笑话。因为结婚是一般
自然之事嘛。相比之下,离婚倒是不自然而且不一般。然而,且不谈这些繁琐的解释。在这连莫名的盲目杀人都不以为然的世界上,与其说是盲目倒不如说是伤感的男女关系,为何要滞留在遥远的过去呢?死者无言,那么生者忍辱负重到什么时候呢?”
“所以,你要卸掉包袱,而离婚就是惟一选择,是吗?”
“这是你我之间我能为你做的最小的一件事。”
“你竭力办成这件最小的事,究竟给我们带来什么?只会带来无休止的麻烦。”
“不是我想得到什么,而只是想尽力而为。”
“那么,就算婚姻不屑一顾,你难道也不想尽力而为吗?”
“可我们已走到头了呀。”
“你怎么知道这是开头还是结尾?”
“我只是遵从我尽力而为的意志与欲望。意志与欲望消失之日,便是告终之时。”
“你以为离婚是革命行动吗?”
“你这样说,才把离婚看作叛逆重罪呢。”
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阳具和睾丸之间(4)
起初剑拔弩张的夫妻谈话,变得如此乏味扫地,他便知他们确实走到头了。钢琴和长笛的演奏者已离去,紧靠钢琴的台前的听众,闹哄哄地散去了。妻子接过表格放进包里,似乎准备离席。那是心理距离甚于时间距离的过去事了,他第一次见到他妻子,是在一个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来者二、三十名,男女比例适度,除了几个人外,大部分按性别而聚,喝着饮料和酒彼此交谈着,只是偶尔相互瞟一眼。他也跟几个熟人站在一隅,等着已近尾声的聚会结束。这时,一个依墙而立的朋友,突然眼睛一亮,低声咕哝道:“你瞧,那个女人别看她外表不怎么样,脱了衣服可大有看头呢。”
许多人转过脸,一齐朝她望去。在离他们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浑身裹得死紧死紧的女人,正在两个男人之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另一只手则来回摸着领子、纽扣和腰带。她的快活表情、不停的肢体表现和近于撒娇的羞怯情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靠这印象给予的勇气,他抓紧机会接近她,后来事情就按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不久她便成了他的妻子。其实,当时那位朋友说那么说,不过是男人之间常有的玩笑,所以他不曾留意,而那位朋友也早已忘了那件事。“你真的要和她结婚吗?论到别人结婚,确是件大喜事。然而轮到我做当事人,那就大不一样了。对不起,开玩笑。我嘛,还不想结婚。对我这种人而言,恋爱是我在世上可以做的惟一冒险。你想想,没有战争可打,也不需要担心天灾人祸发生,我们可以多少得意地说,我们不是揭不开锅,抱着辘辘饥肠满街转。所以,在这样的时代,我投身其中自觉冒险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上班每天就那点活,日常生活又何其平常。所以我只能跟女人开战,诱惑她们,俘获她们,同床共枕,同时又时时刻刻发烧发昏。过了一阵之后,我抱着一个女人却想着另一个女人,经过险象环生的时刻,最后分手。你也知道分手是最重要、最困难的战斗。为走人而战的时刻真熬人,但不管怎样一旦结束之后,回想起来那可甘美无比呢。当然,结了婚之后,也可以冒这个险。
然而,手脚被绑怎么冒险?总之,既然结婚了,就得多加小心才是。别的不说,女人就像古董老爷车,得花很多钱。你可别以为我讲这些是为了让你扫兴。”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就像你那样沉湎于性之中,忙着过充满性冒险的生活。否则,我可能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为其所囚。没有自由岂能冒险?“
“这是你不了解我。这是大多数人常说的话。谁能不献出自己就可以参与冒险呢?我总是乐于准备着把自己的灵魂投入到与女人的战斗之中。我已经说过,我失去自由的煎熬是自找的,随后为了摆脱煎熬重获自由而挣扎。我总是这样周而复始,直到某一天,我束手待毙。总之,我本能地寻找冒险,感受一时的甘美。不知下面的话会不会让你进一步了解我:如果有人听了我的故事后,问我后来怎么样,我就准备回答他说,后来吗?很简单,跟女人上床,或者跟婊子上床。这不只是一种回答,而是我的实际生活。”
当他决心跟她结婚,从而切实意识到他们将由制度捆绑在一起时,当他通过反复相会对她的性心理多少有些把握时,他猛然想起当初见到她时那位朋友说的话:她脱了衣服大有玩头。这句话开始侵蚀起他的自尊来。因为这话巧妙地揭示了她对性的二律背反意识。换言之,她把夫妇的日常生活和各自的事情,把爱情和同床共枕无意识地分开考虑。她以为它们各有各的道理:所谓爱情也超越日常生活的层面,成了独立的存在;所谓性行为,也便成了平时不可目睹的阴暗空间里的隐密行为。要言之,不知她脑子里怎么想,但心里却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爱情是日常的行为,它可以包容一切,一切事情可以用爱的理论加以说明。所以,每每跟她在一起,他便意识到她表里不一,而且她也骗自己。
可是,他现在究竟在想干什么?是否想当面抓妻子的辫子,再次确认离婚的名分,以便巩固自己的决心呢?这一想法猛击他的后脑勺,使他感到愕然。他的妻子,现在不是、将来也决不会是他的敌人。即便离婚,他也只是为了反观自己,以新的眼光看世界而已,而不是因跟自己合不来而打倒她。
这时,他突然想到,他们现在是否像过去那样只是吵吵架而已?眼看一切将盖棺定论之
际竟有此想法,他禁不住使惶恐起来。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儿。那天,他回家很晚,妻子在大门口等他,并低声告诉他母亲来了。她说,妈不知为什么事跟爸吵了架,很晚才来,刚上床睡觉。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不接。他边脱上衣边听完这番话,嘴边含着笑意,径直跑到母亲的房间,把被子往旁一推,大声唠叨道:
“跟爸吵架了?祝贺您。现在,您两老才算真正成了夫妻哩。满三十五年之后,你们夫妇俩才吵了一场真正的夫妻架,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要不要摆一桌请爸爸来?”
趁一时酒兴,他开着玩笑说个不停。身穿媳妇睡衣的母亲欠起上身,啼笑皆非,最终流下了两行泪水。他望着这情景,心中断定至此父母的生活跟自己的生活走上了同一条轨道。这种感受既有伤心的一面,也不乏沉重压抑的一面。如今,他的生活已紧紧跟随在老年父母之后了。
但是,他与妻子属于年轻一代,怎能追随或者模仿父母的爱情观和抒情性的表达呢?当初他提出离婚时,妻子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像是在审讯。之后,她便打了行李走人。当他剩下独自一人时,心里担心她会不会自杀。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他寻思着自己不在场的证明。然而,他没有合适的对策,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但他并不为此感到自己卑下或胆小怕事。他没盼妻子去死,只是做好准备应付一切可能而已。做好一切准备,不是为把自己投入到一切之中,而是为了从一切之中摆脱自己,这便是当今已婚青年一代的基本看法。
他心绪已定,这时妻子也眼望桌面开口了。她瞅着的地方,放着一盘冷却的牛肉拌沙司,可见自他们到这儿除点菜时开过口外,还不曾交谈过一句。是不是多年相伴心有灵犀无需开口?他的心绪格外错杂起来。一个醉酒的朋友听到他要离婚,揶揄他说:你有没有长眼睛?你即便有来世,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这朋友平时跟他的妻子相处不错。他听罢一时不悦,便答道:我不会有来世,别操这份心了。
“且不说爱情告罄的今天,就是过去我也很清楚,你让我有多为难。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你看歪了。那么,我该如何看待你呢?这一点,我至今没个准儿。”
直到她说完,他才明白她用的是敬体。但这久违的语气并没引起他特别的兴趣。
她依然凝视着原来的地方。他知道她的胃口惊人。每当她心绪不佳、沮丧或紧张时,她可以几顿不沾食物,叫人看了于心不忍;但食欲与食物相当之时,她会全身心地埋头吃东西,几乎忘了自己是在用餐,压根心不在乎周周围有人。依她所剩的食物看,下面几顿饭肯定是几口水替代了。她嘟哝几句之后,又开口道:
“爱情告终之后,我在寂寞的废墟和无边的沉默中想过,我们可以潇洒地说声再见。我现在太累了。看来,我将永远作为一个枯燥无味的女人,留在你心里。我看过一部法国片,女人对要求分手的男人说,如果我是神,我将施于你怜悯与同情。我干嘛这么说?……起初听到你要分手,我觉得我迟了一步,所以我不仅没感到伤心,反而跟你针锋相对。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现在我想成为一个伤感者,不过,也许太伤心了,很难办到。”
三年前,他曾暂住国外,她打来了一个国际长途,最后说要电传一封信。他衔支烟站在放有电脑、传真机和复印机的小屋里等着。不一会儿,他收到了一张她眉开眼笑的正面照。想必复印过多次了,尽管她在笑,但白纸上的颜面显得苍白,线条过黑,所以有病色的阴影。这张以传真方式送来的照片令他感到出奇。他越看越沉重,直想在振动的大地上寻找支撑点。
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阳具和睾丸之间(5)
她不断地变换坐姿,脸色如同那照片里一样没有血色,轮廓显得过黑,这副容貌将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望着她准备起身的模样,他想起了法国剧作家莫里哀喜剧中的唐璜:他在重逢已分手的妻子时,产生了近似情欲的迷恋。他心里思忖:自己是否也怀有像唐璜那样的一丝迷恋?或者,在将来重逢时会不会特别迷恋呢?值此,他才明白自己一直误解了唐璜。正如大多数人想的那样,他视唐璜的这种欲望为过分与变态。其实,这不能单纯地解释为性欲。唐璜并非讨厌妻子,而是厌恶把他与妻子捆在一起的制度。一旦这种制度消除了,那么他重新爱上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见他是多么热爱人本身。他拥有很多爱人,并非有意放任某一恋人。与其被热恋的女人的幻影所俘,还不如果断地任她而去。此时的快活该是何等巨大、以至超越一切啊!
这种放任的理由,可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