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泰圭没有夹进他们对话里的欲望,于是默默地走下了小丘。过后,当他们为了吃午饭围着浦口小饭馆门前的简易桌子坐下来时,一辆摩托车载着一对年轻男女隆隆驶了过来,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浓装艳抹的女人拿着小小的旅行包轻轻放到地上,向男子挥挥手后消失在路边的茶座中。沿着海边散落着的小村庄里,茶座与酒馆的小姐们会随时交替,这挪来挪去的过程,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当她们的面孔卖得差不多时,就离开某处到别的地方。似乎负责运送小姐的年青男子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手里拿着摘下来的头盔走进饭馆里面。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下深深的抽屉(5)
快到浦口尽头、离村庄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座施工到半截被扔下的水泥建筑寒酸而凄凉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原本想做小商店或临时岗哨,但后来半途而废的样子,但是墙壁和天花板已成形,还安装了有玻璃窗的大门。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就那么扔着的。平平的屋顶上胡乱挂着洗完的衣服,周边还有简单的家具,可以看出这里住着人,或许住着一家人。
饭馆的女主人拿着盛着辣汤的小锅过来,放在桌子上的菜碟中间,这时,那座水泥建筑的门被打开,两个小孩边喊着什么边跑了出来。孩子们的穿着虽然褴褛,但是看起来活泼而富有生机,踩着沙子奔跑的姿态看起来也蛮有劲儿。看到那副情景的女主人微微皱着眉头,用混合着可怜和不耐烦的表情喃喃自语着什么。据她的话,有一天晚上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年龄相仿的三个孩子出现在浦口,说打算第二天早晨乘去前海岛屿的船,所以请求里长允许他们在那座什么都没有铺的水泥建筑里住一晚上。可是他们一连住了好几天,环游临近浦口与岛屿的船来回好多次了也没有乘,就窝在那里根本不打算离开。女主人以埋怨的口吻说,不知他们靠吃什么生活,活人的嘴里难道挂蜘蛛网不成?说完便走回饭馆里面。
当其他人不经意地拿起筷子时,张号角起身喃喃自语道:
“可是活着的松树上不常常挂满蜘蛛网吗?况且担心消化不良或闹肚子的生活才有多长时间啊?”
猜到他心情的甘泰圭也跟着起身,一起向着那座水泥建筑走去。张号角敲了敲门,里面
传来女人询问的声音。他低着头从半开着的门往里一看,铺着报纸、塑料、毛毯等的墙角躺着一个40岁左右的干瘦干瘦的男人,看到他们便支起上半身。他的旁边躺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妻子的女人,把锅放在窗台下的汽油炉上在煮着什么,十平米左右的室内充满了掺着香味的水蒸汽。甘泰圭一进屋,起身坐在那儿的男子便开始叨唠不得要领的话,大多是些遁辞。他的话不太好懂,大意是说,说好要来这里接他们到前海岛屿的人一直没有出现,雪上加霜的是,自己现在又肚子疼、腹泻,加上发烧,所以无法动弹,虽然买药吃了也不管用。
片刻后,他们扶着那男子出来准备送他去看病。张号角把他交给甘泰圭,自己向一辆刚好停在浦口的出租车走去。车里没有人,但司机倒没那么难找,无非是在醒酒汤店喝汤。当他和喝完最后一口汤的司机一起走出屋外时,眼前出现了刚刚见到过的年青男子,一边把屁股放在摩托车上,一边对自己与甘泰圭怒目而视。在那个男子看来,他们无非是托福好命可以轻闲地旅行,多管什么闲事?
张号角把患者扶到后座躺下,自己坐到他的头跟前,甘泰圭则坐到前面。当他们开始向最近的医院进发时,摩托车伴着巨响追过来,便很快超越他们消失在路尽头了。
张号角看着在树与树之间像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的大海。这里海中的岛屿不多,除了近处有一个大的岛屿外,视野里全是因蓝色的海水与阳光撞击而沸腾的地平线。但随着地平线从视野中一点一点消失,眼前逐渐浮现出隐含着无数故事的无数岛屿。不知不觉间他转换了陆地与大海的位置,坐在地平线上遥望着大地,在那里他看到了人生的多岛海。地平线上有数不清的由人形成的岛屿,这些随着地平线浮沉着的岛上,时而爆发出幸福的欢呼,时而传出吞咽痛苦的呻吟。现在他所置身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人生的多岛海所形成的地平线。
此时甘泰圭已下定决心去看望先生,但不是因为想接受部长的提案,只是因为这个旅程的尽头躺着先生而已;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忽视部长的提案,因为以现在来讲,把对他的提案的所有判断延缓到最后一刻才是最慎重的态度。汽车顺着摇曳的地平线滑行着,甘泰圭与张号角各自在心中回味着刚刚发生在朴性稿与姜圭真之间的有关展望的辩论。
从后面拽头发的力量轻松地使姜圭真仰翻在地。紧接着是军靴前头、后跟与靴底可着劲儿“砰砰”踢他身体的声音。每回他都像癫病发作一样翻滚着身体,摇晃着四肢,对痛感敏锐地做出反应。但是尽管身体就那样掉进地狱,他的精神却把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扔到一边,反而像轻飘飘地升向空中一样,进入了更加明净的状态中。
真是不可思议。他在不算宽的路上出乎意料地碰上了跑着步大声喊着难以听清楚的口号的示威队伍,还没来得及定下心来,便糊里糊涂地混进了他们之中,又被冲过来的镇暴队推来推去。当被突然向四面八方散去的人们推倒在地、手脚被乱踩的时候,甚至当防暴警察手里的警棍像暴雨一样砸在后背、肩膀上的时候,他只是被动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挨着,至多,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一样扑腾几下而已。终于在某一瞬间,他因无法忍受而反射性地显露出抵抗的意志。接下来,被更加激烈的暴力所包围的时候,他才感受到在棍棒和拳打脚踢中自己所处的窘态。在你推我搡的进退两难中,那一瞬间的轮廓一直僵直地凝固着。
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身体,植入疼痛方才回去的他们的拳脚和棍棒,感觉中比什么都坚硬;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坚硬,有时甚至会有虚弱之感。正是这些使疼痛先行,而后在他身上留下钢铁的感觉。从某一瞬间起,那种钢铁的感觉再不能让他感到疼痛。停留在那钝浊的感觉中,他突然意识到那结实的感觉在精神的明镜中被转换成了一句具有不寻常意义的话,但他只是用身体来感知那句话,或诉诸听觉,却没有办法对那句呜呜叫的话做出回答或哪怕是点头示意。当他枉然拥有明镜的精神的焦虑与束手无策的状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时,那个声音又单方面地提高了音量,再加快速度,加深音色,锐利地乱打在他的身上,最后,那句话或是那个声音干脆把他的身体当成了钟摆。
当持续的殴打终于使他的身体完全垮下来的时候,他们放开了他。当然他没有因此获得自由,而是先与其他人一起被整列在路边,然后被装上一辆正在待命的警车。又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坐在警察局铁桌子前的椅子上接受审问。与审问者的对话没进行多久,他便明白了自己是精神病患者,审问者是精神科医生,而他现在是被监禁到了精神病院。医生问他的问题没有什么复杂的意图,只是单纯地想鉴定他的政治精神状态,从而获得适合于他的住院期限和病房的种类。因此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摇摇晃晃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根本就没有条理。与他相比,医生对医学是这个世界最科学、最合理的视角这一事实坚信不疑,并想把这一观点通过看不见的注射器注入到他的大脑中。注射器的刺痛感让他吃了一惊,每回医生低头在诊断书上写着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伸长脖子瞟一瞟写在白纸上黑线之间的字句。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下深深的抽屉(6)
疯颠颠的话。不想刚才被殴打时听到的那些话,这时被慢慢卸到了桌子上: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起初在自己不清楚的事实面前通常会保持松软的状态。但是当与那或未知的、或陌生的、或别扭的东西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逐渐形成关系的时候,我们便会在这一过程中分别确定自己的桥头堡,而后便试图用那桥头堡的视角判断一切,在其中慢慢抛开那份松软而逐渐变硬,直到非常坚硬。而后又用其坚硬砸掉原来的对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方以这样的方式一点一点退到后面的话,另一方则无限制地推进去。我不得不在其中发现人类精神的不洁之处,或是单方面不可逆关系的不纯正。从松软到变硬的过程越短,消耗的时间越少,则其暴力性便越大,而且会施以无可奈何的痛感,甚至还有一下子便形成这种变化的情况。现在我所承受的暴力可以成为其代表性的例子,但与此同时,绝不能忘记人的松软随时会慢慢变硬的事实。”
当他以通篇非敬语的方式结束这段话时,他能意识到医生已判定自己完全是一个疯子。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位堪称前辈的所谓运动圈评论者,有一次耐不过情绪上的荒漠,用充分自嘲的口气对人们说过的话:
“不过难道不会有我自己闯出的谬误和啼笑皆非的过失吗?我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从多重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并决心不再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后悔,自那以后,是否有过因手里拿着的那把判断之刀过于锋利而把一切都交给刀刃,胡切一气的情况呢?立场的迫切感使我变得坚硬,我是不是又因那份坚硬而在不知不觉间给别人,甚至给自己也带来伤口呢?往往执迷于人生抽象结构的人们更容易犯这类错误,干脆用身体贴紧挨着人生的人们是否离那种过失更远呢?”
当时姜圭真无话可说,但现在的他与当初不一样,似乎能对那位前辈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与此相反,只想以松软与柔韧的方式消极地判断世界,是否已经超越了明哲保身的、懦弱的层次呢?能指望以那份松软吞噬一切的阴险和贪婪吗?所以,最终是否应该不懈努力地拥有坚硬的松软与松软的坚硬呢?”
坐在他对面的医生终于结束了诊断书的书写,改开处方。当他再次瞟着医生写的内容并随口说了几句什么时,医生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大发雷霆:
“你想说的要旨到底是什么?!”
姜圭真脸上浮现出白痴一样的微笑,用刚刚连比带划地谈论过松软与坚硬的那张嘴回答道:
“要旨是什么是吗?若是牙缝里塞了什么东西,要旨是牙签还会是问题吗?在别说没有可用牙齿嚼的,连嘴里的牙齿都要拔走的时局里,唱什么莫名其妙的要旨歌啊?”
早晨起来时朴性稿感到身上不知是哪里起了不寻常的变化。这“哪里”分明是有偏角的地方。特别是从前几天开始,后脖颈和肩膀上肆虐的神经痛更加严重了。
但是他现在还不清楚具体是哪个部位出了怎样的故障。为了缓冲心中的不安,他转了转脖颈,结果锐利的疼痛令他失声尖叫起来。他吃力地稳住脖子想要再次开口时,突然意识到不祥预感的真相:嘴无法关严。更准确地说是上下嘴唇吻合不到一起!所幸面部没有痛感,但这一事实让他更加感到不安,他慌忙起身走到镜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