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僵硬的。我试着放松自己的表情,但怎么也做不到。一个女人一直在抓颈部周围,这也许只是她的一个习惯而已,但我很想走过去帮她挠痒痒。如果这样,我和她可能会像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互相给对方抓虱子的猴子一样,马上变得很亲密……”
我不能再照抄下去了。其实在列车上我也是想到了这个地方就停了下来,然后做出了苦笑。但现在我非常痛苦,因为我更分明地意识到当时感到苦涩的理由。也许不用我赘言,读者们也能猜得出,但我还是决定要说出来。以现在的我来判断,我当时是想像过去一样,写一个幼稚的小说;然而我发现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那种幼稚并不是幼稚的本身,而是被巧妙地伪装、歪曲和加工过了的幼稚。现在的我已不能变回从前的我,那将成为我的一个陷阱。再说一遍:我原以为自己会比以前有所改进,但事实上我是从这个陷阱跳出来,又跳进了另外一个陷阱。
让我痛苦的原因还有一条。说实话,当我开始写这一章时,似乎知道故事会怎样开展下去;但真正写出来时,却分明地意识到来不及理解的事情。我写这一段文字,是否在诱导读者们这样想:“这个小说家要写幼稚的小说,可真是妙;那么,让我们来听一听,看到底有多有趣?”其实我也知道自己的小说没那么有趣,但我在暗地里想,至少可以用这种方法引起读者的兴趣与好奇心。读过我这段告白以后,有些读者或许会认为,我的想法出自于无视读者的心理,但这与事实不符。我不是无视读者们,而是无视我自己。因为,用这种方式引起读者们的兴趣,会让我失去自己,同时连最后的自信也失去了。
我在写刚刚那个段落时,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相互矛盾的无数欲望引起的冲突。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试图计算出幼稚和自然之间的某种比例,因此行文也变得惊慌失措,最终暴露出自愧之心。这种自愧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直到我的手指终于变得麻痹,像被打上了石膏。夸张一点也可以说,像得了麻疯病似地在一截一截地烂掉,其结果我必须停止一阵子手的活动。我在自己里面挖过的陷阱,到底吞掉了多少我呢?如果这个陷阱俨然存在,而且在此我得不到任何自由也是事实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消失在里面呢?我是真的做不到呢,还是不想这么做?
赤身与肉声 上赤身与肉声(13)
暂时转换一下话题。每当我说停止了手里的活,或感到手被麻痹的时候,读者们可能都会产生疑虑,更何况我在这部小说里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说。他们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这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我也无法确认。当然,这些也许只不过是习惯性的表现而已。我认为,分辨这些言语的真伪并不是关键。虽然我不知道读者会怎么理解我这句话。但是我曾说过,我一直是把读者们当作是我的证人,因此我相信当读者们读到那些话时,会把那一瞬间我的感觉或行动,当作是与我之间约定好的记号形式。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约定,因而是一种暴力行为。话虽这么说,但读者们最终也无法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把它当做是暴力行为。当然,我也没有必要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我又在这里自吹自擂,所以我能充分理解,读者们会认为我又在耍傲慢。先别提我推测得对与错,如果我不去接近这些推测和预感,恐怕就无法写下去。或许有些读者想反问,由你来吹,让我们来呼应不可以吗?当然可以,但是我不认为二者有多大的分别。如果继续借用这个比喻,即我在自吹自擂的同时,又拿着这些话题,希望由读者来敲响它们,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说到底,由谁来敲响它们与问题无关,也可能其震动是我和读者之间产生的共鸣。我之所以希望读者们能成为我的证人,非常理想地说,应该是我希望缩短与读者之间的距
离,最终取消那个距离。单从我的角度,我恳切地希望,对这样的故事眼睛和心都已感到疲劳的读者们能跳过这一段。这同样不是我在无视读者,而只是缺少自信的表现而已。我是倾注了全部诚意的,至少没有选择那种缺少诚意的谦虚,所以有时候会被盖上傲慢的烙印。但我宁愿选择引起这样的误会,也没有承认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误会的勇气。
如果我继续这样说下去,只会产生逆反效应。而且刚才我一边在说恳切希望感到厌倦的读者能跳过这一段落,但另一边却阴险地想利用这样的方式,抓住读者们的关心。对此我自己也无法确认什么。我正在越来越深地陷进我自己的陷阱里。但我没有绝望,因为我只相信一点,就是读者们一定会把我从中救出来。其实有一句话,我很早就想明确地说出来。这句话我想用引号括起来,“其实我真的不觉得自己一个人在罗嗦,而且也不像是自己一个人。我在写作时还从未体验过这样的舒适感。也许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也就是这样的吧。”所以,往最坏处想,即便我彻底地陷进陷阱里,也相信我在迷途中仍然可以与读者们面对面,喋喋不休地讲完全不同的故事。现在必须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对列车里状况的小说式的描写,并非只具有否定的一面。追根究底,我是想借那个环境,尝试把在我内心里沸腾的各种倾向,以这种形式表现出来。当我的触须伸展开来,碰到某个对象摸索它的时候,我就把它视为小说对象,经过充分的反刍以后,让它在某部小说里占有一席之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或许哪天我还会写出让人们联想起色情小说的段落。因为在我内心里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倾向,只是现在我的触须还没有触及到那一方面而已。不能说将来一定发生这样的事,但至少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再说,那个小说式的扫描在这一章节里所具有的意义也不止是这些,它谋求对这部小说本身的全面性再做一番检查。我在想,自己一边说是要写关于写小说的小说,一边又试图像刚才那样写幼稚的小说,是不是在犯混淆意图和结果的错误?我是不是又热衷于已经从我这里消失,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东西?而且又陷进热衷本身之中,一边挣扎,一边自娱自乐呢?
对此我现在说不上什么。如果要随便说的话,就是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只能继续向前走。换一个角度想,我现在采取的分析性的反省方式,也许与这部小说所指望的方向并不协调。这也许相当于用木块或石头弄坏什么而不留下痕迹的行为。其实,还不如说是某种错乱的状态或干脆就是错乱本身更为恰切。或许有些读者对我感到遗憾的正是这一部分,而我将继续往那个方向伸展我的触须。但是回过头来看,能达到这样的状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愈行愈困难,但是不能轻言放弃。
总之,如果现在我还有勉强能做的事情的话,那只能是:每当我写小说时,都会抓住我意识中的无意识防御机制,通过人为的方法予以清除,哪怕只是去除掉一点。因此,尽管听起来也有点荒唐可笑,但不久前我确实开始考虑,应该在喝酒的状态中写小说。读者们可能会认为我在做最后的挣扎,但也不一定非要这么想。我一直都在选择一些比较精细的工作方法,所以现在有必要尝试诸如喝酒后写作等非正常的企图,而这次并不是因为企图本身,而是着眼于结果,仅此一点就值得考虑一下。再加上我是海量,而且也不打算喝很多的酒,也不会是一个人喝酒,至少是跟两三位我的小说读者一起喝。如果真想这样做的话,事前应该对所有琐碎的事项做周密的安排。最起码要使之成为一种能正确地启动小说的机制,这样才不会发生把喝完酒后写出来的小说,在第二天早上又撕掉这样的事情。
但怎样估定它的界线呢?不管写出了什么类型的小说,最终不是以废弃来处理,就是要重新修改。既然如此,为了写作而喝酒之前,应该彻底地做好准备工作,事先为在小说中迷失自己的行踪做好对策。但也不能事先构想好写什么样的内容,以什么形式来写,否则写小说之前喝酒,就没有任何意义。虽然达不到自动写作的程度,但我至少要完全沉浸在一定程度上的酒意里,处在那种状态中。为了能做到这些,就像写小说之前要对细节的构成进行慎重而认真的摸索与构思一样,喝酒之前,也必须对喝酒的状况本身做慎重而细心的构思。比如说,首先研究一下物质条件,起码要选好酒家,然后确定要喝哪一种酒,喝多少,还要估计一下喝完酒后回到打字机前的时间,到时候是步行还是要利用交通工具,如果是坐车,要坐什么样的车,血液中要保持多少浓度的酒精等等,都要进行周密的策划。
但我究竟是为了写什么而想到喝酒?具体意图是什么?它果真有恰当的一面吗?像每次都回到原点这样的事情,是一个完全不可取的习惯。我现在正处在那个完全虚无飘渺的原点、空荡荡的原点上,按捺不住失落的心情。也许我无法通过自己的小说来改变现实,甚至连自己小说的现实也改变不了,所以反过来想改变一下写作的自己。换句话说,就是让自己喝醉,然后渺茫地期待自己的小说能有一个新的方向。这样一来,我把自己当成了所谓写小说的临床实验对象。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无法预测其结果,却已把自己置身于盲目而危险的
实验里。总之,我用这种方式也要继续进行下去,绝不能停止,事实上也不可能停止。我停止在永不停息的进行和不断更新的摸索中,一心想克服自己小说的脆弱性。但有一点我不会忘记:必须对摸索行为本身和摸索的过程一直保持怀疑。或许我正在剥洋葱的皮,但现在我不想确定任何东西。当我完全不做任何确定时,读者也不会对我和这部小说做任何确定。但要说明一点:我无意拿这句话,表明我在引导读者,这里重要的是我和读者之间的互相沟通。
沿着这一方向继续我的故事。现在我对坐在打字机前的自己的存在,感觉好像越来越淡漠了。从几个月前开始写这部小说到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渐渐地忘记瞬间的自己。换句话说,我在慢慢地蒸发。我这样说,也许与我陷进了茫然的情绪有关系,但也并非完全如此。我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自己的感受,只能勉强解释一点,那就是,我虽然是坐在这里写小说,但是为了能同时存在于小说内外,才导致……
赤身与肉声 上赤身与肉声(14)
总之,我在写小说时常常经验——眼下这个瞬间就正在经验——我的身体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消失在虚空中的错觉。现在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自己了。在这一点上,我跟幽灵或幻觉没什么两样,似乎马上就会发出“嘭”的一声,然后消失在空气中,什么也不留下。我一边在写这部小说,一边却觉得写这部小说的自己很尴尬,但我不能放弃抓住我的最后一根线。如果写小说的自己,像脱了线的气球一样飞向空中,那么留在地面上的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拼命地给抓住线的手施加力量。也许在这部小说的展开中,我只能对一个事实予以频频确认,那就是,我自己就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