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有被视为正当防卫或是紧急避难而不被定罪的例;,但是十志雄的状况完全无法适用。」爸爸这么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直被欺负,这不就是对方先攻击吗?这不是对方的错吗?」
我不由自主地反驳了爸爸。
「哥哥一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无法忍耐,所以才会……」
「三知也,不是这样的。」
爸爸再次摇头。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是错的。」
即使爸爸费尽力气这么说,脸上却浮现了痛苦的神情。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突然 想到「这个国家的法律」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所谓法律,不也就只是人类自己制定出来的东西吗?
在江户时代有所谓的「复仇法」的杀人法律,在特定情况下,武士甚至有杀人的特权。就算 不谈江户时代的事情,只要是战争,不论杀害多少敌方士兵都不会被问罪。根据时代或状况的不同,法律不也常常在变吗……在这之中,究竟有多少真实存在呢?
我愈是深入思考,脑中的疑问愈是不断增加。
3
因为古屋敷先生说了「下次再来吧」,所以在那之后我便经常前往惊吓馆。
每个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我都会特别绕远路到六花町去,有点紧张地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有时候可以和俊生见面,有时候则是古屋敷先生会出来告诉我:「俊生今天不太舒服。」而让我打道回府。
到了星期天或是假日,俊生有时也会叫我过去玩。不过就算过去,也只能和他见上一、两个小时。俊生的身体似乎真的很差,体力远不如一般的小孩。古屋敷先生总是会在我们玩到一半时突然出现,询问俊生的「身体状况」。然而不论俊生怎么回答,古屋敷先生的结论总是「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不过就算如此,只要每次能和俊生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就觉得很快乐。和俊生在一起的感觉跟我在学校里和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有种神秘、脱离现实的感觉,彷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那种刺激感,不知为何总让我心情愉快。
俊生带我去:一楼的书房兼卧室——也就是〈俊生的房间〉,是在—月后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
房间里有着对小孩来说太过气派的书桌,和装有玻璃门的书柜,以及对独自一人睡觉的孩子来说太大的床舗……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水槽,水槽里放着泥土和树木的枝叶,里头就是撒拉弗和基路伯,也就是俊生饲养的蜥蜴和蛇舅母。
在俊生的催促之下,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水槽里面,看到树枝上和树叶阴影下各有一只生物蹲踞着。
两只都比我想像中的大,从头部到尾巴的长度大概有十五或二十公分。究竟哪一只是蜥蜴、哪一只是蛇舅母,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爬虫类的我根本分不出来。
「你会怕吗?」
俊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有点讶异地这么问我。听到我「呃,是啊……」的回答后,他又问:
「你也害怕青蛙和昆虫吗?」
「我一直住在东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东西啊。」
听到我老实的回答后,俊生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原来是这样啊。」
他这么说着,将盖着水槽的铁丝网稍微移开一些,还把右手伸了进去。接着他以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爬在树枝上、身上有着黄色线条的那只褐色爬虫类的背部。
「这是撒拉弗,它是日本蜥蜴——你看,它很乖巧吧。」
「它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撒拉弗和基路伯都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
「不同阶级的天使的名字。撒拉弗有三对翅膀,基路伯有两对。」
既然要取这种名字,那何必养蜥蜴呢?养小鸟不是更好?
「我不喜欢有体温的动物,我觉得很恶心。」
彷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俊生说道:
「我觉得蜥蜴摸起来冷冷的很舒服。不过外公和三知也一样,不太喜欢蜥蜴。」
没有体温所以摸起来很舒服。一般来说应该是相反才对吧?俊生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
俊生离开水槽旁,走向窗边。
在南边的墙壁上并排着几扇上下开启式的细长形窗户,另外还有一扇嵌着玻璃的门,可以从那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八月底第一次见面时,俊生就是从这个阳台看见我,走下庭院的。
「三知也,你看这个。」
俊生拿起放在向外延伸的窗台上的某个物品,将它递给我。那是个长约二十公分、黑色金属制的圆筒,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小型的望远镜。
我接过望远镜后,用两手握着将它朝向窗外,接着将目镜抵在某一边的眼睛上,然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发现物镜上还盖着塑胶制的保护盖。
我将圆筒重新拿好,摘下盖子,这时候——
咻!随着一阵尖锐的声音,筒子里面有东西用力地飞了出来。
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声,俊生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飞出来的东西是以黄色布料做成的蛇,圆筒里头塞着发条。我以为是镜筒的部分其实是中空的,里头就塞着那个东西。只要拔下盖子,里头的东西就会因为弹簧的力量飞到外面,是原理非常非常简单的惊吓箱——
「我不是说过房子里有很多惊吓箱吗?」
俊生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个不停。
「虽然很奇怪,但是很好玩,对吧?」
我「嗯」了一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蛇塞回圆筒中。
「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吧?」
「如果在储藏室之类的地方找找看,应该会发现很多这种东西。」
「这么说来,果然就像传闻所说的,你外公——古屋敷先生是个很狂热的惊吓箱收藏家。」
「我觉得外公并不是什么狂热的收藏家。」
「而且光是用买的还不够,最后还开始研究开发独特的惊吓箱……」
「不对!外公才没有做那种事情呢!」
俊生干脆地否定了「传闻」。
「其实是我妈妈小时候很喜欢惊吓箱。」
「你妈妈?」
「——嗯。」
俊生脸色有些发青地点头回应我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露出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所以以前外公和外婆为了妈妈,蒐集了很多惊吓箱,那些东西就留到现在了。」
4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问俊生为什么〈俊生的房间〉的门在面对走廊这一面会漆上明亮的水蓝色,感觉和整栋房子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八月搬回来之后,外公就把门漆成这样了,还可以闻到一点油漆的味道。」
俊生回答道。
「之前这里和其他门都是同样的颜色。」
「你外公故意这么做的吗?」
「很奇怪吗?」
「与其说怪,倒不如说有些格格不入。」
古屋敷先生的审美观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梨里香的房间〉的房门是粉红色的喔。」
俊生说着,望向了走廊深处。
「那也是你外公故意漆的吗?」
「外公说漆成明亮的颜色,心情会比较好。因为这个家发生太多事情了……」
「太多事情……是指你姊姊死掉的事情吗?」
「嗯——是啊。」
「〈梨里香的房间〉就是放那个人偶的房间吧?」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夏日,那个在二楼窗边若隐若现的人偶影。
「那个和你姊姊有着同样名字的特殊人偶……」
俊生说在那个房间还有其他很多人偶,和它们相比,梨里香除了名字之外,究竟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你想看梨里香吗?」
被这么一问,虽然内心有些犹豫,我还是点点头说了声:「是啊。」
「那么我再拜托外公看看。〈梨里香的房间〉上了锁,不能随便进去的。」
接着俊生离开蓝色的门前走向楼梯,我走在他的身边说道:
「对了,俊生,死去的梨里香是怎么样的姊姊呢?」
听到我的问题,俊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姊姊吗……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姊姊。」
他的表情很悲伤,但是音调却不知道为何有点紧张。
「我不了解她……但是,我想她或许是恶魔吧。」
突如其来的「恶魔」两字,让我不由得「咦?」了一声,疑惑地反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她是很恐怖的人吗?」
「——我不知道。」
俊生低下头,缓缓地摇着头。
「姊姊对我很温柔,外公也很疼爱她。但是我看过姊姊露出很恐怖的表情,嘴里喃喃自语着令人不舒服的诅咒人的话。」
「嗯——」
「而且姊姊的眼睛……姊姊眼睛的颜色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是很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可思议?那是什么颜色?」
「各式各样的颜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看起来却又带着金色……当她露出恐怖的表情时,眼睛是很可怕的橘色。」
「该不会是你太多心了,或是错觉吧?因为光线的关系,让你不小心看错了……人类的眼睛是不可能变色的。」
「——或许吧。」
俊生还是盯着地板不放,再次缓缓地摇着头。
「但是……一定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会讨厌姊姊的。」
「你妈妈讨厌你姊姊吗?」
「——对。」
俊生轻轻地点点头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然后像是逃离现场似地下了楼梯。
5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俊生的家教老师」也是这一天的事情。
当我准备要回家而走到玄关时,碰到了偶然提早到的他。
他似乎是骑摩托车来的。背着黑色背包、腋下夹着银色安全帽的新名大哥,顶着一头染成深褐色的长发,戴着浅色镜片的无框眼镜……比我想像的要年轻很多,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虽然知道他是神户的大学生,不过因为「老师」两个字,我还是会把他想像成更成熟、更严肃的人。
「喔!你就是俊生老挂在嘴边的朋友吗?」
俊生还没介绍,新名大哥一看到我就露出了亲切的微笑说道:
「我记得你叫永泽是吗?我从俊生那里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啊,是的。嗯……我叫永泽三知也,请多指教。」
「嗯嗯。我是俊生的家教老师,我叫新名努。请多指教。」
因为俊生和古屋敷先生也在场,所以我和新名大哥只进行了这短短的交谈。
我听说新名大哥现在念文学系三年级,主修法国文学。虽然是在关西出生,不过从小就搬到东京,到进大学为止都一直住在东京。他因为学长的介绍,从今年夏天开始担任俊生的家教。还有,他骑的是意大利出产的「伟士牌」二手摩托车……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6
「永泽同学最近经常去古屋敷先生家呢。」
听到同班的湖山葵突然对我这么说时,我吓了一大跳……或者应该说非常震惊。那是刚过十月中旬的某天午休时的事情。
在这之前,我从未和她好好地说过话。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安静不起眼的人,相反的,她是班上数一数二活泼又出风头的女孩子——湖山葵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