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凌海回头,眼前是个约十九、二十来岁的青年,和罗赛朵有着相似的轮廓,身材高瘦。虽是夏末,他穿的却是长袖衣服加同色的手套,像是要把自己双手包得密密麻麻般。
“嗯,谢谢你,小夫。”罗赛朵接过保特瓶,道:“对了,你不和女朋友一道来?”
“她不喜欢这些场合。”
“嗯,她可是好女孩,你别辜负人家。”罗赛朵笑笑,道:“去好好运动一下吧。”
“啧,拜托,我麦哲夫·嘉斯比像个十来岁的小鬼吗?”青年没好气的道。
“知道了,成年人先生,”她爱怜地拍拍弟弟的头,“那麻烦你把那些纸碟……”
忽然,不远处传来哭声,原来是在抢球的某个小孩不小心摔倒了。
“我去看看。”罗赛朵忙赶上前去。
麦哲夫来到银凌海身旁,接手准备食物的工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向探员道:“嗯,姐姐是个老好人,不过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
银凌海笑了笑,道:“善良不是罪行……”
“抢劫啊!”忽地不远处的一名老妇人大喊起来,她指着远处一名拿着女用皮包,正在快速奔往出口的中年汉,复大叫道:“救命啊,那人抢了我包包!”
“可恶!”麦哲夫立时丢下手上东西,迅速追了上去,他的奔跑速度甚快,转眼间已追上中年汉,再窥准时机,一把将对方扑倒在地。
“对……对不起……我……我不敢了……”抢匪没有反抗,只是一个劲儿的在求饶,从样子看来,是那些毒瘾发作又没钱买毒品的瘾君子。
把对方压在身上的青年不打话,拳头却如雨头般疯狂落下。
“不……别打了……手袋还给……”拳头丝毫没有停顿的迹象。
“求求……是我的错……”
麦哲夫的手倏地顿住,有人从旁后紧握其双臂,是赶上来的银凌海。
探员平静的道:“够了,你快要打死他了。”
“这种人死了活该,所有罪犯都该死,所有罪犯都……”麦哲夫横眉怒目,喘着气,连呼出的气息都似是烈焰。
同一时间,离公园草地远处的一张长椅上。一名男子坐在长椅的正中央处,他大约四十多岁,身穿一套普通西装,国字脸粗眉毛,载着一副款式老旧的太阳眼镜,像个平凡的上班族。
男子膝上搁着一本艾伦·狄波顿写的《我爱身分地位》。但他的视线却落在远方草地,一群和一名黑人青年嬉闹着的小孩处,脸上也流露出和其外貌不合衬的温柔神色。
这时一对像是要找地方温存的情侣经过,女的看看长椅,又看看男伴,努努嘴,撒娇道:“阿鹰……”
男的一身肌肉,虎背熊腰,头顶刮得精光,两耳钉满了七、八个耳环,立时向男人嚣张的道:“嗨,大叔,眼珠放尖点,让一让吧。”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脱下眼镜,仰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大两倍的汉子。
本来像个闲汉的他,刹那间有了改变,一双目光炯炯的眸子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视世界所有规则如无物的味道。那是只有经历无数生死战斗,真正的战士才拥有的目光。
一如遇上蛇的青蛙般,光头汉整个人像是冻僵了!“对……对不起……”光头汉的英雄样子进化成狗熊样儿,先期期艾艾的道歉,再牵着女伴落慌而逃。
又过了好一会,一名同样穿着西服,似是助手般的青年快步来到男子身旁。
“五爷,已经抓到那“二五仔”了。”
“很好。”叫五爷的男子挥挥手,示意对方不用多说,站起来,再向那群嬉闹小孩看了一眼,像是要把所有影像一丝不遗漏地印在自己脑海中。
他回过头来,载上太阳眼镜,道:“走吧。”
第一回:吸血鬼
哥特市近郊的圣人墓园。
大雨由昨夜晚上一直持续至翌日上午,此时雨虽停歇,但天空仍是阴霾密布,像是为下一场更大的雨作事先准备。麦哲夫缓步来到两座并排的墓碑前,放下两束花。
其中一座墓碑上,刻着一首十六世纪神学家兼诗人约翰·敦(John Donne)的诗句:“没有人能自全,没有人是孤岛,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要为本土应卯。”
那是他父亲的座右铭。
“这桩悲剧再次提醒我们,不要留恋这世界,要思索永生的问题……”葬礼上牧师的声音彷如昨日般,清晰无比,历历在目。麦哲夫记得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没有半滴雨丝,但他知道,心中的那片乌云永不会被驱散。
“我们深爱的菲利普·嘉斯比先生以及其妻子卡米拉·嘉斯比,现已得到安息……”
“安息?!别开玩笑了!”他记得在那一瞬间,自己有股向在场所有人吼叫的冲动,但他最终忍耐下来,或许是一直紧握着自己右手的姐姐,那种冰凉的触感阻止了他。
不,那或许并非阻止,而是把憎恨内化了。随着岁月过去,麦哲夫发现,这个日子和这种痛苦是一个烙印,烙在灵魂深处,不断发疼,历久常新。
如果……如果我有力量……
认为悲伤会随时间过去的人都大错特错,所谓的悲伤,是当你以为自己已经抚平创口时,却发现它已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那才是真正的悲伤。
憎恨也是一样。
我想复仇……如果我有力量……
不知不觉在喃喃自语的麦哲夫忽地一愣,彷如寒流吹至般,四周的空气瞬间忽然由凉至冷,阵阵寒意如由自己骨髓内向四肢渗透。
怎……怎么一回事?
一道黑影毫无先兆地覆盖在自己前方,麦哲夫慌忙转身,背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男子。
男人大约三十来岁,身穿剪裁合身的西服,头上戴着一顶有边便帽,一副老式绅士打扮。他的脸孔略微苍白瘦削,柳叶眉下是典型高加索人种的俊逸五官,嘴巴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最奇怪的是其眼镜一边是墨镜,另一边则是普通的平光镜片。
麦哲夫立时头皮发麻,几乎想拔腿就跑,令他如此害怕的并非男人本身的衣着或是模样,而是对方的影子。
男子的影子完全违反这时的天色,不但浓黑,而且除了映在青年前方的一个影子外,还有另一个颜色较淡的影子落在他身旁,如有生命的活物般,规律地蠕动着。
一个有着双重影子的男人。
“只有三种东西能保持沉默:思想、命运和坟墓。日安,先生。”男子礼貌地一鞠躬,声音用辞均为现代甚少人使用的古英语腔。
“你……你是谁……”麦哲夫期期艾艾的道。
“鄙人名唤双影,不过是黑暗世界中的一个小小行商。”男人鞠了个躬,道:“我来这个城市是为了……呃,搞清楚某些东西的,但在经过这墓园时,却被阁下灵魂的味道所吸引着。”
“你说……什……什么?”
“就是你心中的黑暗,你举手投足,一呼一吸,都在散发着憎恨。”双影如莎剧演员般,声音充满抑扬顿挫,两道影子也如和应般,随声音有节奏延伸后缩,完全无视物理法则。双影续道:“是的,很混沌的黑暗,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太美了。”
“我……我很抱歉,我要走了。”麦哲夫的勇气配额终于见底,他慌忙转身急奔,岂知跑不了数步,眼前一花,自己猛然撞在某人身上,立时跌个四脚朝天。
“搞什么……”麦哲夫回过神来,发现挡在自己身前的竟是那名男人。
“不可能,你怎可以……你刚刚明明在……”
“先别忙着,孩子,先别忙着,”双影好整以暇的道:“回答我,你为什么憎恨,为什么想要复仇?和那儿的亡者有关系吗?”
“我……我……”
“唉。”双影叹了口气,脱下墨镜,露出一双有着黑色瞳仁的眸子。
“看着我的眼睛。”双影声音带着威严,黑色的瞳仁内竟瞬间浮现出五芒星图案。
像是有人闯进自己的脑中,麦哲夫过去的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涌现。
“什……什么……”火焰、父母的脸孔、血、被烧伤的十指及双臂,还有那劫匪得意的笑声,这双手,这双软弱的手,我憎恨这双手,我憎恨无力的自己,憎恨……
回忆倏然而止,麦哲夫如跑毕马拉松般,虚脱地倒在地上,拚命喘着气。
“很好,很纯粹的欲望,”双影露出满意的笑容,复以怜悯的语气道:“你想复仇吗?你以为凭你自己一个办得到吗?”
“闭嘴!你知道些什么……”倒在地上的麦哲夫咬牙切齿的道。
“如果我给你力量,让你复仇,你以为如何?”双影音调变得轻柔温暖,却有如毒蛇般钻进麦哲夫内心。
“力量?复仇?”麦哲夫眼神瞬间茫然一片,但很快就点起了憎恨的火焰。
双影刚刚的说话音调带着奇妙的魅力,像是勾起了灵魂中深藏的痛苦,怒火和恨意呈几何级数增长,而且很快地把恐惧摧毁……还有理智。
“请问先生你的决定是?”双影有礼的问道,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不论是天使或是恶魔,只要给我力量,那就是我的神。”他一字一句的缓缓道。刚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有如安排好般,天空掠过一道闪光,瞬间把整个墓园变成黑白两色。
“很好的志向。”
雷声隆隆,无数豆大的雨点瞬间疯狂冲往地面。
“好吧,我给你力量。”此时,双影的瞳孔突然变成玫瑰般鲜红,一双獠牙从牙龈处冒出。
“你……你是……”
吸血鬼拥抱着麦哲夫,道:“现在,你就给我死吧。”獠牙穿破皮肤肌肉,刺穿颈部大动脉。
“喔!”麦哲夫双目瞳孔同时因为惊讶和兴奋而扩大。
猩红的液体流到地上,与雨水逐渐混合。
稍后,哥特市城东,近海边的货运码头区。
黑色轿车沿着一列列三、四层高的货仓区前进,然后在某个货仓大门前停下。
大门的卷闸倏地缓缓上拉,车子驶入,待车体进入后猛然落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仓中的货物都推往一旁,留出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一名满脸伤痕的男子跪在圆形中心处,身旁站着数名男子,各人一言不发。
车子在货仓中心处停下,引擎关掉,车门打开,车上播放着粤曲《六月雪》中的《刑场大审》,立时流转于寂静的室内。在公园中被叫作五爷的男人缓缓步出。
“五爷。”站立的各人立时挺直腰板,恭敬的道。
“唔。”五爷点点头,步向跪在地上的男人,叹了口气,半蹲下来,掏出手帕替男人擦擦脸上的血污,以带福建口音的广东话道:“细文,你跟了我这么久,有好吃好喝的我总是给你留一份,为啥要吃两家茶礼?”
叫细文的男人苦笑道:“阿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哪一个嫌多?这次见光我没话说。”
五爷站直身子,摇摇头,叹了口气,作了个手势。
在旁的其中一名手下默默递上一把刀身略微弯曲、刃身甚长的开山刀。
粤曲刚播至花旦的一段:“祸劫头上降,害人用计太无良,彩银下聘不成双,用毒计施凶悍……”
五爷接过刀,再叹了口气,改以国语道:“欲望不是令人堕落,就是让人妥协。”说罢,他握紧刀炳,一下子往男人小腹处捅去,刀子穿过血肉骨头内脏,刃尖从背部冒出。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