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说,“那宗旨不外是说:女人要长得像猪,不然就够你受的,上帝不会放过聪明漂亮争气的女人。这种书看来做什么?”
“不看也算了。”我说。
“嗳,你到底出不出去?”她问。
“不去。”我说。
“真是,我还没吃饭呢。”她说。
“罐头里还有几块饼干,吃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饿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么?”她问。
“陪你出去吃呀,总不能隔壁死一个、这里死一个,像什么话!”我扣大衣的纽子。
她看著我,问我:“你到底讨厌我吗?”
我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只要不无理取闹,做朋友,谁讨厌谁?”
我们挤公共汽车出去,我请她吃面,她高兴得似个孩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四姊长四姊短,我绝口不提四姊了。我一个晚上都很静,吃完东西,打发她回家,我回去还看了一章功课。我又恢复正常的了,这便是我对现实反叛的结果。
我不知道别人轰轰烈烈的反叛是怎么样的,像丐士甸。我太自爱。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买了一条银项链当礼物,算是女方的贵宾,到钵兰酒店去转了一转。黄一眼把我认了出来,跟我握手。我心平气和。
(我的校长说,不可能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
黄的女儿很美丽,可是皮肤颜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马来亚人或是菲律宾人,跟她的父亲不大像。我转一个圈子便想走了。
黄很是够气派,仍然是黑西装,白衬衫。
我远远看到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留下来吃饭,我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气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举止,是不对的,是不礼貌的。我真的心平气和。
车子到了她的家,还很早,她大概在吃点心,门没有锁,我按了两下铃,没人应,一推门就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刚自楼梯下来,见到我,先是一呆,然后招呼我。她的脸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说:“你手上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觉得。”她找了一块胶布,贴上去。
“你搬什么?”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家明——”她转过头来,“我搬家。”
“怎么忽然搬家?”我愕然问。
“我很方便,只有两只箱子,你愿意帮我吗?”她问我。
她的脸色是这么雪白。
我点点头。
“帮我叫部街车,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
我很冷静的说:“好。”
我拿起电话,叫了一部车子。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然后我上楼,她在收拾衣物,真的差不多了、地方并不十分乱,我只是帮她关上箱子,抬下楼去。
四姊仍然很镇静,一丝不乱,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嘴角少了那种笑容。
多说多问都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多说话。
我们等来了车子、她把门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司机与我将箱子搬上车子,我与她两人挤在一起。
她的手抖著,嘴唇都变了颜色,可是她仍然是镇静的。
我问她:“箱子搁哪儿?”
“酒店吧。”
“不如先搁我宿舍,我们吃了饭再说。”我出主意。
她居然点点头。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一下子就抬了上楼。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
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应了。我便帮她办手续。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
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洗干净了手,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再贴胶布,她的头发乱,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她叫了白兰地。
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想到要脱离黄,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可是为了什么呢?她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有什么气,有什么意难平,也该忍下去了,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去想它。她喝了很多,脸色越喝越白。我们叫了几样菜,但没有吃饭。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这些年,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
吃了饭,我与她散了一阵步。她的酒意渐渐上来,在街下看她的脸,雪白的皮肤,眼角有点红。我伸手叫了车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说:“你好好睡吧,明早我来看你。”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时间。这个时候,订婚舞会该散了。黄回到那层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楼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出走几天,又回去了。人总是人,女人总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它还是玫瑰。
她是会回去的,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黄说:“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脱离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要求会变得很低,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么?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等待爱人是一种情怀,过了十年,算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了那么久,等来的爱人,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
长久的等候。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那一夜我没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没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写字,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条理分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可惜命运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来了。这么快。
她说:“我想去洗个头发,然后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学吧。”
我说:“我陪你好了,功课根本不吃紧。”
“不不,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快一点。”她说。
我坐在她床沿,我说:“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我问。
“可以。”她说。
“你休息吧。”我说,“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轻率。”
她点点头。
我取过外套。“现在天气时冷时热,说不定的,今天冷下来了,这天气最容易——”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她嘴角微微一个笑。
我连忙把大衣放下来。
我说:“我不走了。”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掏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用,只是放在膝盖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猫走到她的窗户来了。
我镇静的说:“我总是在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一只猫是很好的。”
她又恢复平静了。
如果我像她这么忍耐,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买了一只小小的玳瑁猫,把它的颈皮抓起来,它的四只爪马上缩作一团,这证明它不是懒猫,我看看它的头,圆圆的,我看看它眼睛,圆圆的,我忽然爱上这只猫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付钱,它的身子缩成一只小球一样。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好猫,又不抓人,又不乱叫。
店员问我:“你叫它什么?”她是个老太太。
我想想,说:“猫。”
老太太说:“那是不错,它是只猫。”
我把猫交给四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猫!”
那只小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与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装饰。呵我可怜的四姊,她的笑原来不过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为她做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没有人。但是真与假终久是有分别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么一刻,随即沉著下来,她说:
“家明,你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爱她,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没有遗憾,没有疑惑的,我爱她,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爱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么些年.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寂寞,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不是。我只是爱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还有点功课要做,我先回去了,你当心自己,你随时叫我,我马上来。”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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