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沦陷区背『汉奸』之名,做地下工作,为了安全,他并不澄清他的形象,我那时太小,也不清楚细节,我对他也一直有所误会。一九六一年十月十日,我写信给胡适,提到爸爸做地下工作,『可是我颇怀疑他对工作认真的成绩』。”後来吴焕章签署了一封他证明爸爸清白的秘件,转到我手中,我才明白了真相。”我希望读者看了我给胡适的信以後,重读一下我那篇自传。(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七日)
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
魔鬼们坐了冤狱。地狱里都是冤气。
魔鬼们不耐烦了,他们需要一位辩护士。
释迦牟尼佛怕了,他召集御前会议,决定人选。
文殊菩萨说:“我太聪明了。不干这傻事!”普贤菩萨说:“我太老了,不愿意走动。”观音菩萨说:“我大慈悲,不忍进冤狱平反。”弥勒菩萨说:“我太胖了,我想做做官。”最后,地藏菩萨只好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藏菩萨一到地狱,立刻被阎王收买,整天装聋作哑,卖痴卖呆。
地狱的冤气更浓了!魔鬼们更不耐烦了!
释迦牟尼佛一狠心一跺脚,决定将地藏菩萨撤职查办,另谋人选。
这时候,正好“黄泉社”拍来电报,说阳间有胡适乙名,劫数已至,遽归道山,何不请他来补遗缺?
释迦览奏,觉得有理。但他问道:
“听说胡适是无神论者,死后漆黑一团,身相不属四大,心性难归六尘,这等好汉,如何能为吾人所用?”
左右大臣面面相觑,列子里闪出唐僧,合十顶礼,献策道:
“胡适当年考证西游记,与孙行者颇熟,何不派孙行者一行,以示天朝怜才之意?况中国大陆上清算胡适,密锣紧鼓,捉拿‘胡适的幽灵'。胡适有‘幽灵'在,足证其精神不死,虽为无神论者,庸何伤乎?”
释迦大喜,立派孙行者携亲笔函,敦聘播种者胡适到地狱做“魔鬼的辩护士”(Advocatusdiaboli),向那十八层顶上胡帝胡天的阎王老爷吹吹风。
孙行者按下云头,火眼金睛,老早望见胡适先生一道阴魂冉冉而来。行者趋前,迎面唱个大喏,笑道:
“博士久违!想当年你写《孙行者与张君劢》,害得我好苦!如今他老头子竟不先你而来,还在阳间为中国文化抱残守缺,可恶可恶。你在阳间不信宗教,反正天堂是进不去了,与其一游魂无归,不如到地狱去,与阎罗抗礼,同陆判分庭,为穷酸吐气,给异端热情,不知尊意如何?”
胡适先生正被那些新闻人物哭得难过,见孙行者拿出聘书,立即欣然同意。
于是,地狱的魔鬼们齐声欢呼。
于是,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
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后记)这篇文章原登在《文星》第五十三期(一九六二年三月一日出版),是《追思胡适之先生专号》。执笔的有陈立峰、毛子水、梁实秋、叶公超、徐复观、黎东方、胡秋原、李敖、蒋复璁、王洪钧、余光中十一人。其中我这一篇又惹了麻烦,请看下面的附录。
附录
文章忌刻薄(刘星)
胡适先生逝世,文星杂志为了表示悼念,特别出了一本追思特大专号,用意至为可贵。主编先生并能以他熟稔的人事关系,向国内各权威的名流学者迅速地拉稿,因而汇集了不少篇有价值的宏文,并复蒐集了胡先生生前未曾公开发表的诗及其最后遗作。此一优异表现,值得喝彩。
唯其中之李敖先生的《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一文,令人看了颇不舒服。故不论此文的涵义如何,即仅就标题言,便甚刺眼;而文中所述似有责怪胡先生生前未能多做诤言之意。其实就把这意思明说好了,又何必提出阎王、观音、释迦等神祗而在胡先生死后,尖酸而刻薄地加以冷讽热嘲呢?很多人都深感到:李先生这篇毫不幽默而富有恶意的“游戏文字”,实不配与那几位的文章并列。《文星》主编先生在《编辑室报告》里,表明该杂志的态度时说:“我们所能做的,是把《文星》这一座小小的讲台贡献出来,让大家登台演讲,各抒高论。”此固然为每一个刊物所应持有的基本原则,但如李敖先生这种无益于世道人心,污辱一代学者的文章,怎可能称为“高论”呢?我奇怪为什么要把这座“讲台”借与这种人,容他胡说八道?
我们并没有“崇拜偶像”的观念,我们愿极公正地说:胡适先生也许不是一位圣人、完人;但他是一位贤人、伟人。他是有很大成就和贡献的学者,终其一生,其治学和处世的态度,都可作为国人的楷模;最后并以年老体衰,多病之身“鞠躬尽瘁”于工作岗位,我们又何忍心苛责于胡先生呢?他实在是非但没有对不起国家民族,而相反地还是国家之瑰宝及民族之光荣。
因此我觉得李敖先生实在缺乏儒者的气质及士人的仪态,“刻薄”为文章之大忌,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才是。(《新闻报》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三日)
胡适是个〃寂寞的人〃
胡适先生死在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在他死的那天晚上三点钟,我写下了这几段文字:〃别看他笑得那样好,我总觉得胡适之是一个寂寞的人。〃
在《播种者胡适》里我写过这么两句话。今天傍晚,这个〃寂寞的人〃到底走向永恒的寂寞:他看不到捧他的脸孔,也听不到骂他的声音。在天路的历程中,他转入了苦难的炼狱——他是一个战斗的人,那才是他战斗的地方!
我想到去年十月九号给他的信。有一段说:〃我觉得你有点老惫,虚荣心与派系观念好像多了一点,生龙活虎的劲儿不如当年了,对权威的攻击也不像以前那样犀利了。〃
在我这封信前两天,他写信约我去南港〃玩玩〃;在我这封信后二十天里,他先托姚从吾先生带了一本小说送我,不久又转给我一封信。可是他没收到我的复信,也没见到我去〃玩玩〃,他就倒下了!
两年十个月来,我一直没见到他,当然再也不会见到他——一个最能播种的人儿,如今再也不能播他的种子了!
这几段文字写好后,我并不打算发表,所以我改写了一篇《胡适先生走进了地狱》,发表在三月一日的(文星)杂志里。
胡适先生走进〃地狱〃后,眼看就快两年了。两年来,真可说是一个既〃冷漠〃又〃吵闹〃的局面。
何以说〃冷漠〃呢?这是专指胡适生前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说的。他们这批人,在胡适生前俨然是他的畏友、良朋、门生、干女婿,是〃幡龙大花瓶〃的赠送者,是生日酒会的拜寿者,是〃胡适合会〃的〃标会〃者……可是在胡适倒下以后,几乎在〃尸骨未寒〃的当儿,他们就变成了〃不认得耶稣〃的〃彼得〃。《新约》路加第二十二章里,有这样的故事:
他们拿往耶稣,把他带到大祭司的宅里。彼得远远地跟着。
他们在院子里生了火,一同坐着,彼得也坐在他们中间。
有一个使女看见彼得坐在火光里,就定睛看他说:〃这个人素来也是同(耶稣)那人一伙的。〃彼得却不承认,说:〃女子!我不认得他!〃
过了不多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看见他,说:〃你也是他们一党的。〃彼得说:〃你这个人!我不是!〃
约过了一小时,又有一个人极力说:〃他实在是同那人一伙的,因为他也是加利利人。〃彼得说:〃你这个人!我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
正说话之间,鸡就叫了。主(耶稣)转过身来看彼得。彼得便想起主对他所说的话——〃今日鸡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他就出去痛哭。
这真是一个含义深长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耶稣死后一千九百年,居然在台湾来了一出全新拷贝——胡适的亲爱的〃彼得〃们,纷纷露出了他们的嘴脸,他们和当年彼得不同的一点是:彼得还会羞惭痛哭,还会在日后做个传布耶稣思想的使徒,可是他们呢?他们都不会,他们只会在胡适的生日忌日里来一番〃告朔饩羊〃,对遗照三鞠躬以后,一哄而散,坐车回家。
李敖的笔胡适的痒
李敖的骂人,有些我并不喜欢,以为狂放过度,有失平和之气。但后来读过几本他的书,觉得他也并非痞子之状,其实是很有几分学理在的。他对考据、推理,很有些修养,学问并不比同代的一些教授差;但又是个不喜欢被匠气包围的人,常常走出书斋,滚在平民世界里,那,就很有不凡之气了。
前几年因写《鲁迅与胡适》一书,偶尔看到李敖的几篇谈论胡适的文章,颇为惊讶,觉得是个很解人意的人,观点集中,较有力度。后来又读到他的那本《胡适评传》,对其述学的功力颇为赞佩,我甚至感到了李敖古朴的一面。《胡适评传》中就有乾嘉学派的余影和胡适“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学风。这一本书,让我看到了李敖的另一面。
《胡适评传》并非诗化的。颇为好读的书,与大众的趣味也有一定的距离,它的意义恐怕更在方法论上。作者在《关于胡适评传》里有一句话,很有意思:
十多年来,我遍读有关胡适的一切著作,深觉不过是两类而已:一类近于酷评的(diatribe);一类是过度颁扬的(eulogy)。两类共有的毛病,是不能用严格的方法训练去接触史料、解释史料。于是,旌旗开处,胡适一出场,喊打与叫好之声此起彼落,胡适一方面被骂得天诛地灭,一方面又被捧得缩地戡天。结果呢,双方的感情因素是满足了,可惜被搬弄的却不是真正的胡适之!
李敖的这段话,写在1964年,距今已30余年矣,读来仍觉亲切,可谓中肯之谈。我由此也想起大陆50年来的文坛上,文人亦常犯上述的毛病,近来李氏的书风靡大陆,写传记的人,倘若看李敖的书,说不定会有所启示的。
于史料的求真里见精神,并非一件易事,笨功夫、匠气固然不可缺少,灵魂的自审也是重要的吧。李敖搜集史料之多,让人感叹,其梳理历史的方法,也多有奇处。他的行文,处处有史料的支撑,几乎看不到随意点染的地方,但又无拘谨、枯瘦之感,常有灵气飞动,不为史料所累。这种史家的气魄,是让人佩服的。不知怎么,我感到了李敖是个深解胡适学术真髓的人。我们看一看胡适的《楞伽宗考》、《说儒》一类的文字,当可感到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李敖曾把胡适看成台湾民主的播种者。他的那篇《播种者胡适》,在我看来实在是篇名作。但胡适与李敖性格迥异:前者沉静、斯文,后者狂傲,激烈,色泽相差很大;但他们在几个方面却走到了一起:一、民主概念的相同;二、历史观的相近;三、治学方法的交叉。我读《胡适评传》深感作者与传主间的某种默契,但李敖又不以传主的是非为是非,文中常有奇崛之气,反观胡适的生活也并不温吞。如《竟业旬报》那一章,写胡适的“大团圆病”和“浅显的爱国论”,微辞里颇见风骨,读了让人心以为然。旧语云,治史者应注重“史德”,李敖可说是个很有“史德”的人。在历史的时空穿行,既有规而循又天马行空,我以为该书的分量,就在此处。
我在研究胡适时,深觉旧学知识的欠缺,行文时捉襟见肘。
胡适曾认为校勘、考订之功为朴学要义之一,这些他本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