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与其它一些不重要的星期一早上的日常邮件堆在一起——两本杂志,一家百货公司的通知,牛奶卡,新的汽油信用卡,一份为慈善事业而举行的时装表演的邀请函,一封半月定期从佛蒙特已婚的姐姐那里寄来的淡紫色的家常信。
凯思琳将那杯热咖啡举到唇边,从杯子顶上,她可以看见那堆邮件。J·罗纳德·麦茨加尔到来的前几分钟,她曾翻阅了一下,看过那份明信片。她已决定等到麦茨加尔一走,她就把它撕碎。如果有人打电话,她就借口生玻生的是一种拖泥带水的病,在那位博士和他的小分队在布里阿斯逗留的两周的时间内一直不见好。这时,她意识到,麦茨加尔仍在说着话,半个小时了,他一直像这样不间断地说着。她转过脸去,装着理解的样子。
麦茨加尔这个人,她早就对他有所观察,是在生活中一直扮演自己的角色的那号人。他看上恰像这样一个人,62岁的年纪了,仍然打网球而不去打高尔夫,竟然能从社会圈子里娶上了第三个老婆(一个比一个年轻得多,而且风韵十足),仍能担任诸如拉德康尼飞机公司这类既重要又富得吓人的机构的总经理。他那飘逸的银发,无框眼镜,少而整齐的小胡子,刮得光溜溜的银行家似的脸,确有总经理的派头。他的身材约在6英尺以下,与其说他肥胖,倒不如说他粗壮,他对自己的健康沾沾自喜。他说话嗓门高,既冲又急。据说他生意上很精明而机敏,不过在某些方面凯思琳暗下觉得,也只平平庸庸,言过其实。
一大早,麦茨加尔就从圣佩备罗,打过电话来,说他要返回谷地的工厂里去,想于10点左右看望一下凯思琳。他差一分10点到达,坐着一辆由汽车司机开来的黑色小轿车。把车停在外边的车道上,光就他的一次夏威夷的度假事,闲聊了半个钟头。聊到劳工问题,谈到由于管理机构太多出现的无能为力的通病,以及最近的对用原子能做动力的飞机的调研等等。
无事不登三宝殿,在这整个的过程中,凯思琳怀疑,他来访定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她见他的咖啡杯喝干了,便打断说:“杰伊——”博伊恩顿总好喊他杰伊,夫唱妇随,她也只好跟着喊起杰伊来——“让我喊阿伯蒂再倒些咖啡来。”阿伯蒂是一个瘦健的、打扮得头紧脚紧的白天打工的混血姑娘,一口金黄牙齿,戴利达丽对她的金牙羡慕得不行。她每周来五次,收拾床铺,给一半的家具除尘,冲刷杯子,睡觉前给戴利达丽用唱歌的调子读书给她听。
“不用,谢谢,凯蒂。几分钟后我得上路。”
“你不过刚刚到嘛。”礼节而已。
“这样唐突的造访,我觉得,怪不合适。可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事我总是代理不过来。博伊过去总好说,‘甭管它,杰伊;生命只有一次——要享受生活,及时行乐。’这你知道,他啥时这样说的。为什么我半道辍学,我得去盘点操劳。对我来说,我得说,他的哲学是对的。我确实应该明白一两天了。
把自己从桌子上松开。我从来未能知道再有人比他更理解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凯思琳不吭一声。
麦茨加尔瞥了她一眼,像任何人一样,也许比任何人更甚地想反了。“对不起,”他说,“我猜,我脑子里总离不开他——总离不开。提起来令你伤心。”
她想大喊出声,但28年前开始的文明化过程上紧了控制的夹子。“这事不再使我烦恼了,”她坚定说“生活继续下去。
博伊恩顿过去活着,他现在已经死了。这是事实。这样的事都会轮到所有的人身上。”
她肯定,麦茨加尔不喜欢她这话。他一直用手持自己的胡须,对着咖啡杯不停地眨着眼睛。“呐,自然啦。我想也只能持这种态度——这是健康的。”他终于说道,拿不准似地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实在说,我想对你说说博伊。这对我们俩有关。吉姆·斯考威尔告诉我,他上周见到过你。”
“是的,很短时间。关于书,他有最后几个问题。”
“这本书,”麦茨加尔像一个神父念圣经一样,“你知道,凯蒂,我们想让这本书代表博伊的一切方面。”
“我肯定会这样,吉姆非常认真——也许是崇拜。”
听了这样轻率的措辞,麦茨加尔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表情。“我强烈地感到——而且我知道你也是——我们决不能让与博伊在书中值得怀念和真正代表的形象有任何损害的事情发生。”
“我不明白您的话。”
“吉姆·斯考威尔顺便提到,你让自己牵扯进性调查中——那个查普曼博士的什么玩艺。我确信,这是吉姆弄错了。”
“一点也不错,”凯思琳说,“我是一个非常受尊敬的俱乐部的成员,这个俱乐部被选中回答问题,而我与所有其他成员一样志愿报名参加。”
“不过,凯蒂,你难道不明白——你与所有其他人不一样。
你在公众的眼中具有一个特殊的非一般的地位。你嫁给了一个英雄。对许多人来说,那样做将剥夺掉他留给你的信任——那将是令人失望的——如果你让别人强迫自己去……去讨论有关博伊和你自己的某些纯属你们自己的私事。”
凯思琳感到自己的神经纤维的剧烈抽动。“我的上帝,杰伊,你试图把我变成——或者把博伊恩顿变成什么人?我们结过婚,成为夫妻,无论你怎么想,我们像任何其他配偶是一样的,在查普曼博士的眼里,我只是另一个已婚的——妇女,而博伊恩顿是一个男子,一个我曾与之结婚的男子,这是完全匿名和科学的——”“那不对,”麦茨加尔打断她的话。“那不适合你的地位。
你简直不知道外界对此是怎么看。至于说到匿名,你太有名,而博伊也是,它肯定要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又怎么样?你书中的读者将知道,我不再是一个处女;而博伊恩顿也不是什么太监——”“真的,凯蒂——”“不,我说的是真话。我们曾结过婚,在一起睡觉。要不,戴利达丽怎么会生出来——难道通过纯洁的概念吗?”
“那不一样。那是正常和清白的。但是——哦,你必须了解这一点——所有的肮脏和非正常的性含义都与查普曼博士的调查有关。他对已婚妇女的报告将公诸于世,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你参与进去了。”
“和3000或4000其他人一起。”
“问题不在这。请不要参与进去,凯蒂。那不是你所做的事。”
她看得出,他是位忧心仲忡的大人物,这样的一位巨头,一位伟人,对他一直想成为的那样一种偶像异常谦恭。她看得出,继续讨论下去毫无用处。麦茨加尔对真相可能会是什么的理解并没有多少知觉,或者连想了解的愿望也没有。对他说明简直无任何用处。她眼下只想让他离开这所房子,像旧时的恶梦一样,远远地离去。
“呐,如果您真把它看得很严重的话——”她说。
“的确如此。我是为你着想,凯蒂。给他们打个电话,取消这次会见。”
“好吧,杰伊,我一定。”
“好姑娘。你想问题很对,我知道你会明白什么是对的。”
他站起来,因自我满足深感到得意。她想,每逢他做成一笔百万元的生意后,他肯定就露出这副样子,会有这种感觉。“你让我回去工作时也放心了。我们能尽快找个晚上共进晚餐好吗?”
“我很高兴。”
“我会让艾琳告诉你。”
他开着他那黑色的轿车离开后,凯思琳关上了前门,茫然地瞅着小通道的金丝墙壁,之后,便心神不定地走进她那间宽大的起居室。通常,她遇到不顺时,精心装饰的这间静谧、优雅的房间会使她高兴和欣慰。而现在,当她注视那盖着威尼斯丝绸的长排低沙发,两侧摆着青绿色的泰国椅子、茶桌,精致的具有中国艺术风格的陶瓷收藏品,遮盖着壁炉左边栏杆的可滑动的西班牙烤架板,放有盒式有限版俱乐部书籍的三个书架时,竟一点儿高兴劲儿也没有。房中那种协调、舒适、巧妙的摆设,对她的搅乱了的脑子发生不出任何有益的效果。
最后,她走向茶几,将杯碟放在托盘上。她的眼光又触到那张明信片上。她捡起它,用手指翻转着,并没有去读它。说来奇怪,这张明信片已变得带有某种一小时前所不具有的重要的意义。她想将它一撕两半,抛掉了事,并且可能电话告诉塞尔比小姐,取消会见,抑或干脆不露面缺席。不过,这样一来,她觉得,她仍被禁铜在过去之中。麦茨加尔·斯考威尔,这位公众舆论的宠然大物仍是她的监护人。这张三个小钱的明信片——5月28日星期三4点至5点15——成一声呼喊,让她逃脱,过一点不是由别人而是由她自己主宰的不受束缚的生活,认识一个没有博伊恩顿的可能的未来。这张明信片就是一张通往挑战和叛逆的护照。
她毫不犹豫地将明信片插进自己的裙子口袋里去,然后,捡起托盘,开始向厨房走去。
※ ※ ※
厄苏拉·帕尔默解开她的大皮提包,从里面掏出那张明信片,把它递给伯特伦·福斯特。
“这就是证据,”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现在是查普曼博士性俱乐部低水平的诚心诚意的成员。”
福斯特用他那粗短的双手接过这张明信片,看着它,边看嘴唇还蠕动着。厄苏拉密切地观察着他,心里有些纳闷儿,那么几个字竟用了他那么长的时间。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看着明信片时闪烁着光。这人是否不地道,厄苏拉想。她倒应该写个信回绝他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人。不过,她立即驱逐了这种异教邪说,决定把他视为一位光明而富有的小天使。他那张很圆的脸,由于头上几乎光秃无毛而显得更圆。他的鼻子又扁又塌,这还不算,又配上胀鼓鼓的双唇,使他更显得粗俗不堪。
他个子矮,又患甲状腺机能减退症,即便纽约城里的最昂贵的成衣匠也无法使他显得高一点点、苗条一点。
现在,他坐在——照厄苏拉看,真切地讲是蹲在——他的旅馆套间法式起居室的竖椅子上,正面对着她。他收拢膨胀如袋的嘴唇——她思忖,是一个使人有好感的丘比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堕落的罗马的议员?——他从明信片上抬起眼来。“星期三,l点至2点15分,”他说,“就是说,明天喽?”
“是。”
他又端详起那张明信片来;然后,用一种似乎是他不情愿放弃的一次性提供的不快表情,把明信片还给她。“1小时15分钟,”他说,“听着,我亲爱的,什么事情去用1小时15分钟说给他们听?”
“我是个成熟的妇女,”厄苏拉说,故意用一种挑衅的口气。她不愿这样,但她知道他想听她这样说,这也是期待的游戏中的一部分。
“你是说很有些经历。”福斯特用一种老于世故的欢悦口气说。
“不要对我的过去产生错误的想法,福斯特先生。我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已婚妇女。”
“我遇过不少有些念头的正经妇女。”
“我打赌你遇到过。”
“你结婚多久了?”
“几乎1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