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这个男人是注定要让我伤心了。可是我无暇在乎。
伯邑考一曲终了,起身谢恩。
纣王竟也仿佛被那首如同仙乐风飘的“风入松”陶醉了,目光绮迷,无限遐想。刚才的醋意也全然不见,似乎是被那曲琴声湮灭,悄然消失。
良久,他似乎才从回味中觉醒过来。
“很好,很好,你的音乐真是很好……”他语无伦次的说。
他也曾是个风流才子,对这些风雅的东西原本便是很喜爱的。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他赋兴大发,提下那首亵渎女娲的淫诗,也便没有今天的这些故事了。
伯邑考淡淡一笑,俯首谢恩。
纣王停顿了半晌,站起身,朗声吩咐左右:“今天晚上摘星楼设宴款待伯邑考公子。”
我心中不知是惊还是喜,隐隐的似乎又有些不安。
19
妲己
摘星楼上的盛大晚宴。
我坐在我的丈夫身边,我迷恋的男人坐在我们的对面。
我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眼角的浅浅的皱纹和下巴上若隐若现的胡茬。他显然已经并不很年轻了,年轻人又怎能有如此难得一见的冷峻。他的言谈举止仍和早上一样谦恭,神态表情也和早上一样冷漠。可我却从未感觉和他如此亲近过。
我始终默默的看着他,渴望能够和他的目光对视,让我能从他的目光中多读出一些什么来。可是我总是失望。他的冷漠的目光同时注视着身边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我,却总是瞬间之内又很小心翼翼的避开了。
在这个完美的男人眼中,我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我突然有些悲哀——纵然自己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眼中不过和其他俗世万象一样。不足为奇,不屑一顾。
《朝歌》 第三部分更加卑微的生命
尽管我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我心里却清楚,在他面前我才是那个更加卑微的生命。
那天晚上我喝得很醉,几乎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一直以来我都是很小心翼翼的避免醉酒的,怕酒后失态现出原形,毁了多年的苦心经营。可是今天晚上我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只有让自己神智模糊才能使我在这个男人面前不那么自卑,不那么鄙视自己。
懵懵懂懂之中,我竟然回忆起自己还是九尾狐时的一件往事。
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具体的世间我早已记不清楚。那是一个赤日炎炎的夏季,耀眼的太阳无情的烤炙着碧绿的山林。我自己在山中觅食,追逐一只灰色的野兔。那只野兔跑得极快,我追得非常辛苦。我本想放弃,却只能无可奈何的继续没命的追赶,因为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濒临被饿死的边缘。
就在我马上便要追上那只野兔的一瞬间,我身后远远的地方射过来一支飞箭,如同闪电一样快。我应声躲避,却仍是没有躲过,那支箭牢牢的刺穿我的一条尾巴,将我钉在了地上。刺骨的疼痛几乎让我昏死过去,我默默的伤心欲绝。
没过多久,我看见远处一个魁梧的身影向我走过来,越来越近。那个身影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看着我。我抬起头来看他——是一个猎人打扮的年轻人。皮肤白皙,眼神忧郁。
我恐惧的望着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号。我努力的扭动自己的身体,试图从那支利箭下逃脱,可是这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我的身体仍被牢牢的钉在森林松软的泥土地上,尴尬的裸露在这个差点将我射杀了的男人面前。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等着他一刀将我杀掉,然后剥掉我一身美丽的毛皮,拿到集市上去卖。可是过了半晌,那个年轻的猎人竟叹了一口气,将射穿了我的尾巴的那支箭轻轻的拔掉了。
我的伤口一阵剧痛,身体却轻盈了很多。
我睁开眼睛看他,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冷漠的怜悯。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天地万物之间是多么的卑微。
我一瘸一拐的离去的时候,甚至不敢回头再看那个将我放生的猎人一眼,生怕多看一眼我会爱上那居高临下的目光。而在那以后的千百年间,我却对他那冷漠而怜悯的一瞥始终不忘,仿佛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无法割舍的情结。
伯邑考的眼神,便和八百年前的那个猎人如此相象。
酒醉之后的我竟如同解脱一般的笑了出来。
此刻我已经坚信,伯邑考便是那个年轻的猎人。今天的邂逅,是为了同我了断那段八百年前的恩怨。
深夜,我猛的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我挣扎着坐起身,头晕目眩。身体里的酒精显然仍在发挥着作用。
我转身看了看我身边熟睡着的纣王——他睡得很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鼾声。那张熟睡的脸在七年之间从未变过——既没有变得更加热情,也没有变得更加沉寂。始终如一。
我突然感觉有点厌烦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宫。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如同我曾经居住过的那片丛林一样,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却经常饥肠辘辘。
我并不是井底的青蛙,并不渴望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却渴望一个闯入者,如同那个猎人一样,即使他用利箭射穿了我火红的尾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勉力起身,一个人朝宫外踱去。
外面更深露重,非常冷清。天上一弯蜡黄色的下弦月,如同狄安娜的弓箭。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在深夜散过步,几乎快要忘记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当我还在轩辕坟做妖怪的时候,倒是经常会在深夜出去散步,不过多半有玉石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两个朋友陪着。现在做了人,尤其是做了如此尊贵无比的人,反而孤独了起来。我想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是寂寞着的,尤其是在午夜失眠独自醒来的时候。
我甚至想,如果姜皇后还活着,也许她会答应陪我出来散步吧。她虽然恨我,却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这个请求。
深夜的御花园就如同轩辕坟外的山岗一样阴森恐怖。高大的树木中间细细簌簌的窜动着一些不知名的动物,可能是松鼠,也可能是蛇。脚下的草地上盖着厚厚的露水,淋湿了我的衣裙的下摆,冰凉的贴在我的脚踝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隐隐约约的,我竟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弹瑶琴,琴声宁静悠远,如同暗夜里的一双温柔的大手在抚慰我浮躁的心。
我循着琴声的方向走,穿过了御花园里黝黑而高大的森林,来到了皇宫另一侧的馆驿门外。朱漆的大门在夜幕中如同处子之血,妖艳蛊惑。
琴声就是从这扇大门中传出。
大门里住着那个让我心动又让我心碎的男人。
我在门外呆呆的站立了半天,直到被潮湿的夜风吹得有些冷,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穿过门内无尽的长廊,我看见了正在专心抚琴的伯邑考。
他也看见了我。
他止住了琴声,抬起头来看我。一切如故——灰蓝色的双眸清冷、忧郁、漠然,全然没有半点惊讶。
我微微动了动嘴唇,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不知那样沉默了多久,他居然开口了:“皇后娘娘这么晚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先开口,我竟有些慌张。酒精仍在我头脑中发挥着作用,让我有点眩晕。
良久,我终于还是让自己镇静了下来,淡淡的说:“我是听到你的琴声,感慨颇多,循着那声音找来了。”
伯邑考谦恭的起身,给我让座。
我侧目看他,他狡黠的双眼虽然有几分倦意,却比白天显得更加蛊惑。那眼神愈是冷漠,我便愈是如同吸食了鸦片一般无法割舍。我甚至就想立刻逃离自己的系统,变回从前那只火红的狐狸,扑到那个曾经冷漠的射中我,却又怜悯的放掉我的年轻猎人怀里,用我光滑的毛皮去蹭触他矫健的胸膛,啮咬他的嘴唇,以最原始的方式表达那种交织着的爱与恨。
可我却不能那样做,无论我多么醉,多么不清醒。
我已经被人类世界同化,变得虚伪、做作、言不由衷。而眼前仍是那个以冷漠射杀我的猎人。不同的是,他已经无需对我再有任何怜悯,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只需要他怜悯的卑微的狐狸——永远不再是。
我叹了一口气,微笑着对伯邑考说:“你再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吧,你弹得的确很好。”
伯邑考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他坐回自己原来的座位,开始弹奏一首新的曲子。我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却不知为何,感觉它跳动的旋律中荡漾着无法抑止的欲望。那欲望比白天时更加强烈,无助的吞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抬眼望了望专注抚琴的伯邑考,他的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仿佛自己的灵魂能够飘逸在这音乐之外,而那旋律里的欲望却如同被他玩弄于手心的小把戏一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我从未见过对我的美如此无动于衷的男人,我却也从未如此热切的想得到一个男人。渴望他瞪大了惊艳的眼睛正视我,暴风骤雨般的将我的衣服撕开,将我的裸体抛在床上,之后疯了似的和我做爱。
在这个男人面前,我心甘情愿的下贱。
《朝歌》 第三部分缓缓的向他走去
我强忍着惴惴不安的心跳,缓缓的向他走去,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抚琴。他的琴声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就如同他春药般的销魂蚀骨的狡黠的目光。
我在他耳边急促的喘息,温热的呼吸吹到他白皙的颈子上。
我以为世上没有男人能禁得住我的这番挑逗,可是我错了,错得一败涂地。
伯邑考仍是专注的抚着他的琴,音乐旋律纹丝不乱,琴声中仍是荡漾着悠扬的欲望,而他却面不改色,心平气和,仿佛我并不存在。
我有些沮丧,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我如同把自己推入了一个有魔力的恶性循环之中,那个循环的主题便是用自己的美丽与性感来引诱面前这个男人,让他为我兴奋,为我癫狂,为我做出丧尽天良、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任何失败都会让我伤心,绝望,甚至杀人。
于是我体内的那点残存的还没有挥发的酒精猛的蒸腾起来,冲入大脑。
我如同荡妇一样,在喉咙深处发出柔若游丝的呻吟,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感觉到伯邑考的身体如同触电了一般,微微的震颤了一下,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宁静。周围湿冷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沉静、死寂,只能听见我自己那充满蛊惑的醉后呻吟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孤独,凄厉,无依无靠。
伯邑考轻轻的叹了口气,决然的站起身,将我一个人留在那张他抚琴坐的长椅上。
我感觉到自己流泪了。泪水很冷,在我的面颊上滑过,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狠狠的割着我的皮肤,将我倾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