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姜皇后,纣王的妻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我喜欢她,却清楚终有一天她会死在我的手上,因为她必然是我完成使命的最大障碍。
于是我开始疑惑女娲交给自己的这个使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我要以另外一个无辜少女的躯体来迷惑一个善良的男人,还要按部就班的杀掉一些很好的女人。而女娲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为了顺应天命,还是仅仅满足自己的道德洁癖?
我从未感觉如此无助过。
我就如同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为了“得道成仙”这个虚无飘渺的梦幻,在一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自己。
那天晚上我竟做了许多年来的第一个梦。我梦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神仙和人——没有女娲娘娘,没有纣王,没有姜皇后,没有妲己。唯一有的就是数不尽的狐狸,满山遍野。男狐狸追求女狐狸,之后生下更多的小狐狸。没有谁想得道成仙,或是幻化成人。一切都如同原初的天地一样简单。欲望多了不是好事,我的这种僭越妄为的欲望更是可能招致自身的毁灭。
可是我没有选择。在这一点上,神、妖、人都是一样的。
女娲
“你究竟想要我怎样做呢?”妲己问我。
她把我问住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让她做些什么。我心里想着的一切只是如何让千年狐狸幻化成美貌女子,毁灭殷商天下。至于这女子究竟该做些什么,我全然不知,从未想过。
但我没有表露自己的想法,而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这样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我所要的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
妲己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成功,你会如何惩罚我?”
“你绝对不会失败。西岐的周天子已经诞生,殷商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情,这是写进天数里的事,不容任何变故。”
妲己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困惑,甚至有一点愤怒:“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我如此折腾?”
于是我扳起面孔,用我惯常的冷酷口吻对她说:“我的安排,不需你多嘴。”
妲己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离去了。
我大汗淋漓,如同接受了一场严酷的拷问。所幸我还有至高无上的女神的权势,使我的尊严得以保存,不致在九尾狐的质疑下崩溃。
我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一片妖艳的云彩,如同祭坛上公牛颅腔中喷薄的鲜血。我明白那预示着生灵涂炭和无尽的战争。太平盛世中的人们仍沉醉在五谷丰登的酣醉中,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几年里将会发生那些惨绝人寰的悲剧。而又有谁能猜到,这一切灾难竟来自一位气量狭小的女神对一个寡情薄幸的世间男子的报复呢?
我可以回避妲己的拷问,却永远也不能回避我自己。
《朝歌》 第一部分杀戮游戏
火焚宝剑智何庸,
妖气依然透九重。
可惜商都成画饼,
五更残月晓霜浓。
第二章 杀戮游戏
5
纣王
自打这个道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知道他不怀好意。
自从有了妲己,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全天下所有男人的,和尚道士也不例外。
这个自称“云中子”的家伙轻飘飘的徐步而来,仿佛我的宫殿是他终南山的茅厕,来去自由。他左手携定花篮,右手执着拂尘,样子滑稽,像马戏团的小丑。
他一脸让人反胃的皱纹,皮笑肉不笑,蜻蜓点水般的对我浅浅的稽了个首,便算是行过礼了。可鄙之极,可气之极。
连“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都不懂,还修炼个屁。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问他,语气生硬冷漠。
他回答:“我从云水而来。”
不卑不亢,颇有风骨。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快。我生平最不喜欢方外之人故弄玄虚,仿佛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清楚,凡人只配供他们揶揄取乐而已。
于是我又问:“云水是什么?”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可恶的道士继续装模作样,布满皱纹的丑陋的长脸摇来晃去,让人无端生厌。
“云散水枯,你又去哪里?”我故意刁难他,让他无话可说。
老道士哈哈大笑,朗声回答:“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我理屈词穷。
我于是明白这个老家伙是有些本领的。心里的不快也少了一些,反而很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我命左右给老道赐坐。他也毫不谦让,一屁股坐了下来,气定神闲。
我问他:“你来见我,有什么话要说?”
“你宫中有妖魅,我来帮你除掉。”云中子闭着双眼,缓缓的说。
我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
《朝歌》 第一部分抛却世间浮华
云中子
没想到这个纣王贪恋女色,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样的人,成则名垂千古,败也能遗臭万年,绝对不会碌碌而终。
我不禁有些为他遗憾。如果他能抛却世间浮华,也去深山之中清修,一定可以成仙。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罢了。他位居天子,是人中极品,坐拥江山美女,又怎会把一切统统抛散?
于是我长叹一口气,把我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你宫中有妖魅,我来帮你除掉。”我说。
纣王半天没有说话。我抬头看他,他紧锁着眉头,用手不停的在揉自己的太阳穴。
良久,他终于睁开双眼,朗声说:“笑话,我这里深宫秘阙,戒备森严,又不是山林野地,怎么可能会有妖精。”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犹豫和困惑。
他不是白痴。他明白我说的话有道理。
他或许根本就知道那个妲己是妖精,要毁他一生。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试图用不堪一击的谎言保护她。他很可悲,也让我有点敬佩。我也曾是个凡人,有过七情六欲,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难割舍的。
可是我别无选择。妖精就是妖精,和神人都不能两立。我们也是被天数摆布的棋子,无可奈何。
我从花篮中拎出了那把我用终南山千年枯松树干削成的木剑,递给了他。
纣王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这把木剑,一脸的不解。
我淡淡一笑:“既然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也没办法。这把木剑可以驱灾避邪,将它悬挂在内宫门外,可以镇住妖气,保你平安。”
纣王沉吟了半晌,还是将木剑收下了。他的神色始终犹疑,似乎欲言又止。
然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尽管纣王收下了木剑,我心里却已清楚得很——这把木剑不会发挥任何作用了。这个男人已经身中情毒,病入膏肓。我虽然可以降妖除魔,对于这样的事,却也无可奈何。
我总感觉整件事情就是个阴谋,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操纵着,这个力量无与伦比,我无法与之抗衡。只是预想到不久的将来,天下将有更多无辜的人遭荼毒,便有些难过。
法无定法,于是之非法法也。
我转身欲走,纣王却叫住了我。
“谢谢你。”他对我说,声音很低,有点沮丧,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转头,只是背对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历史的流转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哪怕是我这样的神仙。纣王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却仍然糊涂着。
《朝歌》 第一部分一场大难降临
妲己
我夜观星象,知道明日将有一场大难降临。我不能确切的知道是什么,却可以感觉到它的可怕。于是我整晚都在担心,生怕自己早上醒来之前便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能不能得道成仙无关紧要,我首先要活着。连性命都到了朝不保夕的程度,想起来我便觉得可悲。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莫名其妙的心惊胆战。我伸手摸身旁,却发现他已经起床离开了。于是我心里有些空落落,坐起身,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气晴朗得很,我几乎可以听见花园里麻雀的叫声,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昨晚的不祥的预感仍困扰着我,让我十分低落。
于是我勉力起身,坐到镜子面前化妆。我已经清晰的预感到大难临头,却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发生。既然我可能会死,至少我希望在临死的时候能漂亮点,不要像个睡眼惺忪的病妇。
晌午时分,我仍安然无恙。于是我怀疑自己的有点过于神经质了。我从镜前起身,感觉有些头晕。房间里空气潮湿,憋闷得很。我想去外面走走,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
我缓缓踱至寿仙宫大门,突然感觉太阳穴锥心刺骨的疼痛。
我仰起头,猛的看见一把精心雕琢的木剑高高的悬挂在半空中,不可一世,如同在嘲笑我的卑微和浅薄。
这便是我预想中的灾难了。
我感觉面前一道血红的光芒闪过,双脚一软,昏死过去。
纣王
她平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如同一尊纯洁的汉白玉雕塑,凄绝美绝。
我如同个白痴一样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仍可感觉到她的脉搏在微弱的跳动。
即使在昏迷中,她仍美得让人眩晕。她的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惨白的面颊上涂着西域进贡来的名贵胭脂,娇艳可人。
她被云中子的木剑治住了,她是妖精。
不知为何,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早该知道她是妖精。凡胎女子又怎会有她的万种风情。她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进我的庭院,被我揽入怀中,没有丝毫征兆。她的美貌自始至终诱惑着我,让我耽于肉欲不可自拔。
这样的女子,不是妖精又会是什么。
她究竟为何而来?她为何要幻化作如此完美的女人?她究竟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我深深迷恋的女人正徘徊在生死之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她是妖怪,幻化成美丽的少女来迷惑我,我怎能不除掉她?
我是该除掉她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她是来亡我江山的。她要我沉沦在欲海中,成为昏君,把成汤大好江山断送掉。我应该除掉她的。
可是我又为什么流泪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该流泪的。可是此刻我却无法阻止滚热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我的眼泪滴顺着面颊的胡茬滴下,滴落在她的嘴唇上。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抽搐,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很快便痛苦的停止住,如此的徒劳无力,让我心痛欲碎。
于是我放弃了。我承认我是个软弱的男人。可是对我来说,看着心爱的女人死掉,却比被人当作昏君唾骂千年更加痛苦。
我歇斯底里的大喊:“给我把那柄破木剑取下来烧掉!”
后宫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