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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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夏天-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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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29节 砖头比课本实在

在严浩身边常见到的小弟有两个,年纪都和我差不多。  一个就是在学校门口喊我“沈哥”的那个家伙,大名叫“杨伟”,长得黑瘦矮小,面目猥琐,整日嬉皮笑脸,爱说下流话,看见漂亮小妞就会紧贴上去顽强地纠缠几条街,倘若被斥责或被扇了耳光则会再跟上几条街直到把人家的所有亲人全问候一遍。此人绰号“小伟哥”,因为他喊“哥哥”有瘾,整天“浩哥”、“沈哥”地喊个不停,尾音还拖得特别长,听起来腻味得很,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另一个叫赵志鹏,脸上有很多青春痘,看起来脏乎乎的,不太爱说话,说起话来也没腔没调,非常乏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头发间密布的头皮屑,壮丽景象不亚于西岭千秋雪,常常觉得这家伙如果哪天好好洗个头,我或许就不认识他了。我和严浩一起去过一次他家,在普陀区,藏在光复路附近的一片危房简屋里,北面不远处就是苏州河。虽然苏州河已经开始改造,但是依然会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不愉快回忆,所以当即决定再也不去第二次。听说他父亲是长途货车司机,几年前因为连续开了几天车不肯休息而终于睡眼朦胧地连人带车开进了苏州河。他母亲是个环卫工人,看起来十分老相,守寡至今,与儿子相依为命。  此人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他的书包里从来不放课本而总是装着块砖。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砖头比课本实在。这话听起来搞笑,后来仔细想想,竟觉得颇有哲理。  总之这两人都让我看不顺眼,不想搭理。


第二部分第30节 黑白照片

因为我很不喜欢严浩身边的那些人,所以就很少再和他一起出去混。还有一个原因是高二已经开始为高考做准备,学习变得更加紧张。虽然我对高考缺乏兴趣,但是对上大学却抱有向往,因为听人说大学生活十分自由自在,是所谓最后的纯真年代。所以我老老实实地每天上学放学完成家庭作业,业余时间则用看书来打发。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物是《双城记》里的西德尼·卡尔登,这个家伙看似玩世 不恭,说话轻描淡写,脸上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但在最后一章里他对老罗瑞说的话却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人活着总得做点有意思的事不是吗?是的,我还年轻,可是年轻的日子不会长久,我活够了。”  随后此人便玩了个调包计代替他的贵族情敌上了大革命的断头台,并且用无所谓的淡然笑容严重伤害了所有围观群众的热情。这是我到当时为止所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爱情故事,虽然它并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并且此人也让我感觉十分象严浩——我指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  当时拿在我手里的这部小说是四十年代版的,纸页已经泛黄,封面却平整如新。我在被窝里第一次翻开它的时候居然从书页中掉出一张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学生,两边剪齐的短发,大襟圆摆中袖齐肘的白衫和黑色绸裙,微侧着脸,笑得很甜美。  相片是黑白的,看得出有不少年头了。我将它翻过来,看见背面写着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  再见了,文清。爱你的紫兰。上海,一九四六。  “文清”是外公的名字,但照片上的姑娘却不是外婆。小时候我在胡同房子里搞探索活动的时候看到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外婆出生在江南的书香门第,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体态小巧,面容清秀,五官轮廓柔和,而照片上的女子却是狐狸脸,鼻梁削挺,唇角如线,有极妖娆妩媚的味道。  据我故作无意地向母亲打听所知,一九四六年外婆还在苏州,还没有见过外公的面,后来俩人仓促成婚也是双方家庭的意思。那么,这个“紫兰”究竟是谁?她和外公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勾起了我浓烈的兴趣,并且从相片上看,此人年轻时实在是美丽得惊人,颦笑间动人心魄,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张照片一直被我夹在语文课本里,随身带着,经常拿出来研究着迷一番,直到那个学期结束和课本一起不知道被我塞到了哪里。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能够真正亲眼见到这个女人。因为她在照片背面写的是“再见了,文清”,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偏执地认为“再见”不同于“永别”。按照我的理解,“永别”就是永不相见,而“再见”则是日后一定要再次相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约定。


第二部分第31节 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

家里终于添置了录像机。我把从胖大妈那里拿的两盒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都看了。《日瓦戈医生》是经典影片,不必多说。而《永不凋谢的蓝色勿忘我》或许有很多人没看过,所以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它的剧情。  电影开始时的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苏联,寒冬里的南部平原。男主角是英俊的苏联上尉,女主角是任性的美国记者,两人在严寒与战火中在导演的安排下痴妄相爱。最经典的一幕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苍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在漫山遍野的蓝色勿忘我丛中翻滚缠绵,而坦克的探照灯就从他们身边扫过,那个画面,真的是美得惊心动魄。二战结束,美苏陷入长期的冷战,许多年后女记者才终于有机会重回到满目疮痍的苏联寻找她当初的爱人,而最后所找到的竟是:男主角早已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被流放到他曾战斗过的地方,在那里永远地消失了。电影的最后结局是另一个堪称经典的画面:在如月光般惨淡如练的阳光下,女主角站在无边无际如故的蓝色勿忘我丛中,打开上尉给她的铁皮烟盒,属于多少年前那个夜晚的几朵干得像碎纸片一样的勿忘我花瓣在风中飞扬起来。  影片的后半段看得我痛苦不已,无法入睡,所以干脆坐在电视机前,一遍又一遍地倒带,每次都只看到这一对痴男怨女分手为止。屏幕上,两人平静而深情地相互凝视,淡淡地笑着说“再见”。反复了几次之后,我昏昏然地对抗着沉重的眼睑,突然想到了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外公与紫兰分手时或许也就是这般情景。这个臆断让我陷入动人的联想,由衷地亢奋了一会,但很不幸的是,我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倘若剧中的男主角不是英俊的上尉或外公而是一个猪唇豁牙斜眼的三寸丁,女主角不是美丽的记者或紫兰而是一个大饼脸招风耳随风挥洒头皮屑的大妈,这场分手戏是否仍会如此震撼观众的心灵?  不得不承认这个发现确实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震撼,不是心灵,而是肠胃。不堪承受震撼的我当即关掉电视,拔下插头,回到床上瘫倒睡去。


第二部分第32节 王朔的《空中小姐》

高三下学期,我把两个樟木箱里的书全看完了,连《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玩艺都没有放过。  这一年多以来,我和严浩一直保持着有限的联络,基本上每个月见一次面,一起出去打打桌球、喝喝酒什么的。一般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传统活动,类似怀旧。几个月前他配了一个传呼机,号码如今我还可以背出来。  一个周末,我独自去探望外婆和外公,在舅舅那里看到了一套王朔文集,随手拿过来乱翻,舅妈在旁边看见,说了一句“这种流氓小说你也要看”,此话当即激发了我的阅读热情,把这套书借回了家。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拿起一本“纯情卷”,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篇小说标题是《空中小姐》,这个标题立即让我想到了张昕。  前一个寒假我没有见到张昕。因为我对她和严浩的关系已经确认无疑,所以早就做了很大努力逼迫自己放弃一切无聊幻想,用“好朋友的女朋友”取代“张昕”这个名字,所以我没有询问严浩原因,我认为自己无所谓。所以我现在没有任何防备地一个踉跄跌入往事,想起了一个女孩对我说她想做空中小姐的梦想,想起了我从未对这个女孩说出口的某句傻话。  王朔自己在前言里说《空中小姐》写得很矫情,看完之后我表示认同,这篇小说确实写得矫情,我哭得也很矫情。如果严浩现在在我旁边,他一定又会说——“你怎么又哭了,跟个丫头似的”。  只是一篇小说而已,我想。我没有想到半个月后会接到那个电话,会在后来哭成那个可笑样子。


第二部分第33节 破灭的纯真

“请问,沈昱在家吗?”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张昕。”  “张昕?怎么会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  “严浩告诉我的。”  “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  “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钱买机票去广州,况且还要把严浩塞到行李箱里。”  “我在上海。”  “什么?你说什么?”  “我现在就在大院门口。你走出来就可以见到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可以……”  “那我等你,先挂了。”  “好。”  “不要告诉严浩,好吗?我只想见你。”  “好——”  耳朵里剩下断线的声音。我拿着话筒呆呆地站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急忙冲回房间套上大短裤和老头衫,拖鞋都没有换地冲出门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母亲在身后喊。我不搭理,一路飞奔。一只脚的拖鞋甩出去了,回头找到,穿上,继续跑。最后,在大院门口的杂货铺和夜宵摊的杂乱灯光里,我看到了几乎让我认不出来的张昕。  她的头发剪短了,是我在杂志上才看得到的那种两边一刀齐然后削得很薄的时髦发型,穿着黑色高跟凉鞋和同色的连衣裙,裙子的质料和样式看起来都不象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穿的。  “看你一头汗的样子,那么玩命跑干什么?我又不会被强盗抢走。”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我,把手里拿着的一罐雪碧打开,递给我。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接过易拉罐来直起脖子猛灌一口,是冰的,浑身的热汗仿佛“哧”的一声就全部挥发掉了。我有些发怔地看着她,眼前一片被灯光折射得迷乱的汽雾,张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在广州而在上海?”她问。  “嗯。”  “边走边说吧。”她说,向旁边扫了一眼。我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大院里出来纳凉的住户中有人在交头接耳,对她指指戳戳。  我和她一起沿着街边向前走。走到尽头的路口,转一个弯,拐上一条宽敞许多的马路。路两旁都是绿化带,没有住宅区,只有机动车偶尔从身边飞速驶过。走在路灯光下明暗交替的路面上,踩着被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我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夏天的某些夜晚,我们曾经一起在这条路上数过路灯。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不用上课吗?”  她笑笑,没有回答,眼睛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夜色,目光里渐渐有些迷茫。  “严浩知道吗?”我又问。  “不要告诉他!”她突然停住脚步,对我大声喊道,语气十分决绝,“我在上海,我打电话给你,我对你所说的任何事,都不要告诉严浩,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的激烈反应让我感到吃惊,同时也几乎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小雨,我是因为信任你,所以才会找你。”  她说她信任我,这句不明所以的话竟让我在猝不及防中深受感动,那么天真可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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