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龙也才来过信了。他钉鞋钉得乏味了,但是,不钉鞋,拿什么养家糊口呢。”丁胜低调的说道之后,三个人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趣。高小龙,他与好运似乎没有缘分。
“对了,吴欢欢在谈恋爱。”小南又开出一个话头。
“这我知道。男的叫路亚雄,妈妈是欢欢他们厂的政工干部,爸爸是军分区的政委。欢欢一进厂,就被路亚雄的妈妈看中了。她生病住医院,组织上就派欢欢照顾,一来二去,路亚雄也喜欢上欢欢了。”李北一说,丁胜和小南都笑了,尽管这点儿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前不久去地区送一篇稿件,到钢厂找她,她已经调到地区税务局去了。我几经周折,还是见到了她。她比以前显得成熟,见了我别提多高兴了。路亚雄是地委组织部的干部,听说要去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她说,他们准备‘五一’结婚了,到时候一定把咱们接去热闹一番。”
“不满二十二岁,太小了点儿。”李北笑了笑。
“还真有意思。咱们七个人,有一个将嫁给七品芝麻官了。”丁胜笑了。在当时,虽然人们还并不认为,嫁了当官的和鸡犬升天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毕竟这不是一件可以小觑的事体。
小南正要走,林昊来了,他说去公社还有事要办。两人同行,却一路无话。说什么呢?一个要上大学了,一个不能去,一个不想伤人的心,一个也不想再被伤一次。
他们赶到望花公社已经天黑了。公社正在设宴招待蹲点干部。
实际上说白了,是要招待高副书记(县委成立以后,高主任做了县委的副书记)。公社要在路边盖一个公共厕所,需要县里在资金用料等方面晓以方便。说是宴,夸张了些。摆了两桌,都是山里的野味,什么黄羊肉、野兔肉、野鸭肉、野猪肉、野鸡肉、獾子肉、狼肉。小南吃过野味,但是一顿嚼那么全乎的野味,还是头一遭。人们吃着说着,还喝着西凤酒。
“一点红,还是乡里好吧。老郝和你谈过了,你就安心干吧。
这也是扎根,把根扎在咱们川坪县。不去上大学也是能干出名堂来的。”高副书记的脸黑里透红。逢年过节,人们坐在一起吃个饭,他总会想办法坐在小南的身边,他喜欢和这个姑娘在一起,他对人说,这个姑娘体内有一种诱人的活力,和她在一起,不会感到寂寞,有忧愁,也会很快化解的。
“当然,我是必须服从组织的。”小南正在啃一个野鸡头。
“呦喝,不简单嘛,还懂得服从组织了。”他笑了起来,也许他在笑小南的吃相,也许他在笑小南的假正统。人家为他敬酒,他又为小南敬酒。小南连干五小盅白酒,引得人们喝起彩来。最后,人们把高副书记灌醉了,他虽然很能喝,也经不起人们的折腾。关于那个盖公共厕所的事,他也应承到了人们满足的份上了。已经是半夜了,吃喝该散了。忽然,公社一个值班的干部跑来找小南:
“江小南,县里准备推荐你上大学,让你明天天一亮就赶回县里去。”
“你干嘛要逗我,拿我开心。”小南才不信呢。
“什么什么,推荐她上学,我怎么不知道。”高副书记好像没有醉,他一本正经的。
“这是真的,我刚刚接到电话,是郝平同志打来的。”说话的人没有需要骗人的什么动机。
“什么真了假,了,的。我,睡,去,要了。”看来,高副书记还是醉了。人们扶着他走了。
“你再说一遍,这是真的?”小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县里准备推荐你上大学,让你明天天一亮就赶回县里去。”
“这是真的?不会骗我?”
“你这人怎么了?什么真了假了的。”人们感到奇怪了。
“那我现在就走!”小南霍地站了起来。有人说:
“夜深了,要走也等天麻麻亮。”但是,姑娘已经走出去十几步了。
“我陪你走。”林昊追了出来。
两个人在夜色中默默地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明明推荐了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嘛?他是县委的干事,在县委领导身边忙杂务。小南一遍遍地在想。林昊在他心爱的女子身边赶夜路,心脏像是出了毛病,一阵阵地狂跳,心尖堵着了嗓子眼。他和她挨得那么近,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面部热辣辣的,脑血管暴胀。真是喜从天降,小南也要上大学了。只是,不知姑娘会分到哪一所学校。两个人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相依相傍。他们一起赶路,心是踏实的。不知道为什么,林昊痴痴地在心里背着那《木兰词》中的一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他背了一遍,又背了一遍,好像还不过瘾,还在背。他真希望小南脱掉女儿装,扮成一个男孩,他能无拘无束地和这心爱的人在一起,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大,不在了,程果平叔叔也不在了。是的,狐皮沟的人爱他,疼他,但是每每到了夜深人静时,他会有一种孤独感。
他需要有人来陪伴。这个人,如果是小南,他哆嗦着,不敢再想下去。他们翻了两架山,赶了五十里路,在东方渐渐吐出鱼肚白的时候进了县城。
“谢谢你,陪我走完了这段夜路。”小南的嗓音是沙哑的。这是他们上路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知道谢谢我,我满足了。”林昊站住了。小南正注视着他。
他眼一花,看到一片青绿色的柳叶,嫩绿嫩绿的,极有生气地从晨曦中飘出,那么细,那么长,在长大着,长大着,那分明是一朵云,竟是他梦中多次追过的那朵云。林昊揉了揉眼睛。
“你走不动了?为什么站住了?”姑娘说着,也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不要紧,却前后晃了几下。
“你怎么了?”林昊抢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她。小南又一次感到了那个扶她的人是很有力气的。她闭上了眼睛:
“我好累,你不累吗?”林昊不响,他的腿在抖,身不由己。于是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就那样站着,安静地站在一起。晨风吻着他们的额头。
事情说来似乎简单极了。被县委推荐的小伙子,在自己填写的表格“文化程度”一栏中写的是“初中”两个字。在高校组织的工作组成员同他面谈时,他也许过分紧张,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的。不过,他一是没出过山窝,二是读的书太少,经不起教大学的先生们一连几个为什么的发问,让人看出了不甚满意。问题如果到这里就算了,也说得过去。本来嘛,推荐的学生原本就是从小学到高中,文化程度是参差不齐的。工农兵上大学,这是文革中的新生事物,新就新在个没有什么模式可套。但是问题不是出在这里。高级知识分子办事是十分认真的,也喜欢认死理,他们从“初中”两个字里读出了问题。这个人没有读过中学,最多只是读完了高小。
因为,他连鲁迅是谁都不知道。既然是问题,就要查一查。于是,他们去了中学。经过一番调查,小伙子根本就没有进过中学的大门。在铁的事实面前,他低下了头。他这事做的犹如画蛇添足一样的蠢。也许,是林彪的自我爆炸,使人们咬牙切齿地痛恨起骗子。
人们都瞪圆了眼睛,发誓再不能上当受骗了。但是,从人类诞生至此,还没有出现过能把骗子消灭掉的人,不仅现在不行,将来也注定是不行的。然而,骗子消灭不了只好作罢,痛恨骗子的人们打击打击骗子,还是能办得到的。人们也找到了依据。当时一张很有影响的报纸,刚刚刊出一篇社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于是,县委推荐的这个小伙子不能上大学了。推荐了一个人,丢了县委的脸,着实把几个主管领导气得吹胡子瞪眼。根据日程安排,高校的那个工作组在川坪县的工作截止到第二天的中午。于是,主管领导们连夜开会,确定了新的推荐人选江小南,并马上就给望花公社去了电话,让江小南速速归来。他们下了狠心,要送上个尖子,不能让高级知识分子们小看了川坪县委。在那个年月,臭老九人们虽然不离口,但是,高级知识分子,人们是很看得起的,山里人,寻常百姓也好,干部也好,都是一样的。
郝平看着站在眼前的江小南,她疲惫地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地洞从几丈深的地底下钻出来的土猴,又瘦又脏。然而,她兴奋地眨着眼,脸颊上有两朵小小的火烧云在起伏,在舞动。郝平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呀你呀,一点红,谁也没有让你连夜往回赶。瞧这个土头土脑的样子,太难看了点儿。”他把姑娘的头按到了一盆清水里。
“你是个大好人。”姑娘满脸的水花花开在一张笑脸上。
“擦干净脸再说话。也许我昨天还是个大坏人。”
“我可没说。”
“让你上学去,我就是大好人,不让你上学去,岂不是个大坏人?我连你这话还听不出来嘛?”姑娘用郝平特意找出来的新毛巾擦干了脸。
“行了,这条毛巾归你了。你上大学了,我真还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
“你舍不得了?”小南抓着毛巾跑了。
“是啊,我还真是舍不得!”郝平望着姑娘的背影。
洗了脸的江小南出现在一位教授和一位讲师的面前,自然是容光焕发了。但是,她一露面,还是引得那位衣着整齐的教授发笑了。这位姑娘外衣的袖子一只卷了,一只破了个口子。裤子打了补丁没啥,只是太短了,露出一截裹着小腿的棉毛裤。一双鞋开了一对口子,两个大脚指头从那口子里探出了头。但是,经过了一番交谈,两个在大学教书的人都十分满意。小南的谈吐大方、自然,知识面较宽泛。
“你能让我们的教授满意,很不简单呀。”那个年轻的讲师笑了。
“江小南,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能当个像样的播音员。”那位刚刚还笑话她衣着不整齐的教授,说这话是十分认真的。
“是的,省广播电台的人听过我的播音,都说不错。县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如果病了,让我替她播几天是没问题的。她睡在机房里。一次差人把我叫去,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不行了,你来播吧。谁想,那机子是开着的,她说的话全县的人都听到了。山里的一些婆姨就伤心了,说是小喇叭匣子里的女子病得不行了,甜甜的好听的声呀软软的没有了一点儿力气。走,咱把那女子看上一看。
还真是的,几个婆姨就赶了几十里山路,给我们的女播音员送来了两篮子鸡蛋。”小南把那两个人逗笑了。
“你想学什么专业呢?”年轻的讲师在问她。
“我想学新闻。”
“是的,你搞新闻应该是很合适的。可惜,几所大学的新闻系不在你们县里招生。”那位教授感到很遗憾。年轻的讲师给她出主意:
“不过,你可以去学中文。学了中文,出来搞新闻,是对口的。”
“好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学中文。”小南觉着这两位大学里的男老师像兄长一样可亲可敬。在结束谈话的时候,那位教授还诚恳地向小南提出,衣服穿得破不要紧,一定要整洁。良好的精神面貌,是不能没有的。
然而,小南最终被省城北方大学的政治教育系录取了。县里和招生的同志进行了勾通,凡是在县里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