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南最终被省城北方大学的政治教育系录取了。县里和招生的同志进行了勾通,凡是在县里参加了工作的,一律在省城的大学就读。至于选择专业的问题,要根据工作的需要而定。郝平说了,“江小南,去学马列吧,学成回来,川坪县需要你。”小南毫不犹豫地说:
“听从组织上的决定。”
在小南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林昊也拿到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他俩竟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里的同一个班里。全校八个系,政治教育系招了三个班,每班五十人,而其它系都只招收一个班,每班三到四十人不等。足见,这政教系在当年是何等的吃香,何等的走俏。
小南的上级以及她的同志们一起为她送行。江小南从薛书记(他离开了武装部,不愿意升任地区军分区的副司令,担任了川坪县委书记)的手里接过了一枚如她的掌心一般大小的毛主席像章。这是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小南十分小心地收藏了起来。薛书记对她说:
“一点红啊,我是不想让你走的。但是,外面的天地很大,我不能搞本位主义,误了我们一点红的前程。走吧,我们欢迎你再回来!”他笑了,笑得石窑的顶子和着他的笑声在小声轰鸣着。可是小南却哭了。她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那一张张十分熟悉的面孔。一时,人们都安静了下来,任这个淘气的姑娘尽情地去哭。只有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他们帮助她磨练,眼见着她磨练得出息起来,成熟起来,连个子也长高了呢。她要走了,送她什么呢?好吃的东西?
漂亮的衣服?装饰品?玩物?她不爱。于是由组织出面,送了她一个笔记本和一只英雄牌钢笔。山里的干部就如同那黄土如一样的敦实而厚重呢。他们的礼物由组织上送,他们感到庄重;他们让姑娘由着性子大哭一场,他们感到畅快。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岳皖来为小南送行。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小南,像是有千言万语,嘴张了几次,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南没有请他坐,没有说什么。她静静地望着这个人,从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读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故事,读着他们之间纯洁的友情。这是第一个向她求爱的人。爱不成,友情在。他们对视着。两个人的眼光里流露着温暖的笑意。是的,他们是依依不舍的。他们似乎都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但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后,岳皖拿出了一条米黄色的纱巾,他说:
“你要走了。如果你能把我看做是从前爱过你,现在仍然在爱着你,将来也永远爱你的大哥哥,那么就请你收下它。我别无所求。”小南接过了这条米黄色的纱巾。爱是一个人的权利,拒绝爱也是一个人的权利。但是,那爱毕竟产生过,美得光彩夺目过,它就可以享有永恒的亮点,就值得人们的爱护。
高副书记不能赶回来送小南,托人从望花公社送来了一些鱼,他很遗憾,在电话里对小南说:“不能陪你一起吃鱼,不好受。但是,好在你还没有走远,一起吃鱼的机会还是会有的。”小南最终是从狐皮沟走的,她愿意和林昊同行。林昊从梁支书手里接过的四百元钱,是狐皮沟人东家十元西家五元凑的。这山里飞出了金凤凰了,人们喜欢哩。“这是山里人给娃的钱,叫她拿上,去买件体面的衣服。进了省城,山里人做的衣服穿不得了,城里人笑话哩。剩下的钱,买书买笔买本子。”梁支书说了:
“昊儿,钱用光了来信。”李北和丁胜依偎着为他们送行。
就这样,小南和林昊一同走出了山窝窝,他们上了大学了。第
十
九
章民办教师
1973年。
惊蛰时节,山里人要种春小麦了。
这一天的后晌,在米家山公社的大院里,两个山里人蹲在一起晒着阳阳,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是狐皮沟大队的梁支书正在与公社的孟书记进行着一场舌战。他们不是在争论种麦的事。
“我们应当讲政策。你要找个民办教师,就要让咱那些个出身好的娃去当上这个民办教师,这样名正言顺的,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谁也说不出个甚。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可你呢,找个黑五类子弟当民办教师。上边怪罪下来,咋?你公社人都死绝了?找不出个根儿正的民办教师?我个公社书记说甚哩?这里有个责任问题。”
孟书记伸手去接梁支书才卷好,正往过递的那支烟,嘴没闲着,说的是正经话。
“你说甚?”
梁支书突然抽回了那只递烟的手,害得孟书记伸出的手在空里荡。
“你看你看,你找过我几回了不是?我也说过了几回了不是?
咱的天下是贫下中农的天下,咱贫下中农说话才算数,咱的娃不能交给黑五类子弟受教育,这是个立场问题。”孟书记眯缝起他的一双小眼,很认真地说。
“那我贫下中农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拿甚教娃哩,你倒说说看。”梁支书振振有辞。当年,他和孟书记都是被扫盲的对象。多少个夜晚,他们挤在一个窑洞里念:大小多少,上去下来。孟书记那点儿文化水,是后来工作干得比他火,论个台阶呀,比他高蹬一阶,文件比他读得多,见的世面也比他广,才胜他一筹。可他呢,这多年当个大队党支书,那毛主席的语录,县上的、公社的红头文件,也没少看。理论起问题,他自认为能占住理儿。这不,他开始不慌不忙地长篇大论起来:
“孟书记,你看我前庄的小学像模像样的。那两个教师,把,
咱娃们教得也好。这几年,送到公社上高小、初中的,到县城上高中的,总共也有十几个娃了。我这支书脸上光彩哩。你孟书记不也夸过几回嘛?”
“你跟我用不着扯那么远,把烟先给我抽上。”孟书记的一双小眼一直没离开过那支烟。
“急个甚,听我把话说完。我那后庄在后山里,离我前庄这学校有二十来里地,那里有几个娃娃念书不易呀。娃娃太小,跑不前来,还有几个姑娘、小伙也得有人给他们扫扫盲。咱山里的年轻人要是不认字,那是要误前程的。”梁支书说的这么一些个事,孟书记心里明镜似的都清楚。他再清楚也挡不住梁支书见了他就絮叨。
他知道这个梁支书,什么事只要办起来就要办成,办不成,见了你就要说,一直要说得把事情办成了才住嘴。前年,为那师虎民当民办教师的事,他了一趟又一趟。孟书记真有些不理解,四肢健全跑
的人不有的是,现成的一个师二宝,念过中学,就干不了个民办教师?非要寻个有残疾的,没念过一天中学的人来干。他咋想个甚就和别人不一样?梁支书自有他的理论。别看娃有残疾,能干哩,能当个好先生。二宝是个好庄稼把势,让他去教书可惜了。虎娃种不成地,教书又一准比那二宝强。咋,他不也是条汉子?不也要自己养活上自己?师富强和桂花,能养那一辈子?他这心思,和早年狮子对路哩。他那师干大,没把他看错哩。后来,是事实教育了孟书记。梁支书变着法儿地把他拉到小学校的窗外。是师虎民在教娃娃们念书。那语调抑扬顿挫,吐出的那字呀词啦的,一个是一个,好听哩。讲的那故事有鼻子有眼儿的,像是他经历过,娃娃们听得上瘾哩,忽而,凝神思索,忽而,笑得前仰后合。孟书记听过公社小学、中学的老师们上课,说句良心话,能比上那师虎民的没几个。再看师虎民在黑板上写的字,真是有骨头有架子,俊模俊样。
人才,人才,他服了。师虎民的事让梁支书跑下来了。孟书记后来承认,这不单单是个让谁去干民办教师的事。“你小子,有眼窝,不赖嘛!”事后他夸过梁支书。今天这小子又来找他了。
“你看中了丁胜?”这丁胜的事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是绕过几个弯子的了。
“对,我看上了那娃。人家在燕城念书念到高中。论模样有模样,论才气有才气,论人品有人品。这在我那前后庄是找不到第二个的。不说别的,就说人家那娃写的一笔字才叫秀气哩。就你孟书记写的那几个狗刨刨字,日脏得很哩,你连人家的一半也比不上。”
“你就这么糟蹋我这共产党的公社书记,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孟书记话是这么说,却不会恼的,他喜眉笑眼的。
“安的好心。咱俩亏得是让公家人扫了盲,才认得自己的名字。
你小子呢到头来也才能混成个公家人。早几年,到外乡参加个会,乡政府开出个证明,咱都不知道人家在那张纸上划了个甚。咱娃还要走咱的路?不能啊!咱现在是懂了,咱娃要念书,念了书才能去大地方。你看这燕城知青在咱这里住了这几年,咱听到了多少外面的事”
“咱拉不成话。我和你说的是,再咋,是不能用黑五类的子弟教咱们娃娃。”孟书记不想听他再扯下去。
“咋?还不想听我把话说完?你也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你给那些知青训话,说什么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黑五类的娃咋哩?丁胜他大当国民党的军官当得有了罪,那娃也有了罪?他不也是在红旗下生红旗下长?他和咱共和国一起长大。他是在咱共产党办的学堂里读的书,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到咱山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也改造四个年头了?现如今,他什么农活拿不下来?天不明就上山,滚一身泥巴出一身臭汗。你不也在公社召开的知青会上夸他改造得好?这你都忘了?他这样的娃咋就不能当个民办教师?我今天把话说在头里,我在后庄给学生娃念书的窑都圈好了,桌凳也做好了。这事你看着办吧。你是叫他干民办教师了,那是顺茬办了一件好事;你是硬不叫他干民办教师,他在我管的生产队当社员,你挡不住他去给学生当先生。”
孟书记不说话,他在沉思中。
梁支书也不响了,但那脑袋瓜子还在由着性子转哩。他是没有念过再多的书,是只当个生产队的支书,可是他不糊涂。他能弄懂不少个理。头几年说的啥出身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只能说明,老鼠生不出凤凰,龙生不出鼠,这和人是不能类比的。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那是扯淡!人不是生灵。人的问题要深刻得多,学问要大得多。因为人会说话,会想问题,生灵不会;人住在窑里,有生产队、公社、县上一级一级政府管着,生灵住在圈里,由人去驾驭。他梁支书从来就不信这黑五类有多么的危险。程果平,那不是个黑五类?解放这么多年了,什么黑了红了的,大家伙都活在一个太阳底下,在一个黄土窝里搅泥土。因此,在观念上,他不认为黑五类和红五类有区分的必要。
知识青年到他队上插队,他看着都一样。没看出出身不一样人有什么不一样。他这个当支书的,领着大家伙过光景,要让大家伙吃饱肚子,给国家把公粮交上。师干大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干过来的?所以,谁好好干活,当个好社员,他就把谁看得重。他记得一次去开会,听人家说过,白猫、黑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好像这话还是上面的一个大人物说的。这话说得对他的心思。不仅他是这样,山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都和他是一个心思。什么阶级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