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解脱出来,顶着你头上的那一片天,跺跺脚,踏踏实实地为你筑一个巢啊,这巢要支撑起你那颗男人的头颅,这应该是一颗骄傲的然而坚强的、自信的头颅,能支撑起这样一颗头颅的巢,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想,这个问题要由你自己来解决,要根据你的实际情况。”
“我再好好想一想。”
钟校长舒展着自己,他笑了。
林昊想了一晚上。在川坪中学,他有能力,为人尊敬,惹人喜欢。尽管自己是有能力做大学问家的,然而,毕竟是有能力而已,至于做不做得了大学问家,他还没有开始去做。而做一个好的中学老师,他不仅已经在做着,而且做得不坏,继续做下去,会做得很好。况且,这里有与他建立了感情的师生们,这里离他的家他的亲人们是那样的近,这里还有钟校长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这样一位让人舒心的顶头上司。离开了这里,情况又会怎样呢?他把握不住。
他一个农民的后代,除了蓝天和土地,就只剩下自己的双肩扛着自己的脑袋,他没有能伸向社会各个层面的触角。那么在这所学校待下去,他能够在最大限度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不就行了吗?
用不着再想其他了。于是他决定在川坪县成家。
就在这个时候,从狐皮沟传来了李北的噩耗。以后,悲痛欲绝的丁胜到学校里来找过他,在他那里住了一夜。两个男人分手时,丁胜说:
“我以为服了刑了,恶梦醒来,会步入一个春天。可是我错了,我的罪过太大了,我承受不起了。”
“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先回到你妈妈的身边去。”林昊安慰他。
“可是,秀秀怎么办?她还生了儿子,我的儿子。从李北到秀秀,这个弯子,我转不过来了。”
“如果你相信我,就暂时不要去想秀秀和这个儿子,一切有我呢。等你度过了难关,振作起来的时候,再去面对他们,行吗?”
“我就这样走了吗?”
“走吧!”两个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会回来的。”这是长途汽车跑开来时,丁胜喊出的话。丁胜走了。林昊几乎没有再犹豫,他决定娶秀秀。秀秀聪慧、美丽、能干,和秀秀在一起,一个教书,一个理家,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念娃是个乖巧的娃娃,林昊愿意做他的父亲,去疼他,爱他。
现在,他求婚呢。不知为什么,他很有把握地想了:秀秀会同意的。
“昊叔,容我想一想,好吗?”秀秀抬头看着林昊,那眼窝像是两潭秀水,清澈见底,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羞涩。
“好,我等你回话。”林昊说得很干脆,不像是在求爱,倒像是在办一件家常事。
林昊走了。秀秀过了一个月也没有给林昊回话。要说她没有认真去考虑这件事,确实是冤枉了她。她想过不止一遍,但是,总也理不出个头绪,说不清该不该嫁林昊。
这一天,她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在走,走着,走着,竟走到了那钵杜梨树下,是的,就是在这钵树下,丁胜第一次吻了她。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的?怎么会呢?杜梨树还在,还是这样的粗壮。秀秀的头靠在了树干上,她闭上了眼睛,恍恍惚惚的,像是又一次被人吻得灵魂出壳了。那灵魂仍然在杜梨树的上空盘旋着,盘旋着。
突然,盘旋的灵魂是撞在了杜梨树上,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是胜哥,是的,是胜哥,这是胜哥说过的。秀秀睁开了眼睛,让她的泪水自由自在地流淌了一阵子。是的,自己爱过,也被人家爱过。如今,杜梨树还在,它可以做证。树在,人去,但是,人还在这个世界上,还在。而且,秀秀有他的儿子,有儿子。念娃,他有大,他大会来寻他的,会的。想到这里,秀秀很激动。她不能亏待这个儿子,不能带着他嫁人。昊叔是好人,自己敬重他,可是,这不是爱。和昊叔在一起,她是不会有灵魂出壳的感觉的,不会有。跟了昊叔,他们还会生下娃娃,那娃娃不会是爱的果子,她不会像亲念娃那样去亲她和昊叔的娃娃。昊叔有了自己的娃娃,还会亲念娃吗?不,昊叔不会去亲念娃的。昊叔是同情他们娘儿俩,这不是爱,不是。昊叔在等自己的回话,怎么那么像是集上的人在做买卖,一个愿卖,一个愿买,除了商商量量,还剩下什么呢?她不能带着念娃去拖累昊叔,正如自己不能拖着念娃去嫁茅缸。念娃是她的,她是念娃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不能嫁人。秀秀终于把问题想清楚了,像是又一次从一个套子里解脱了出来,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她和父母说了一回心里的话。她说:
“你们疼我爱我,愿我嫁个可心的人,能够红红火火过上好光景,这我都懂。可是,现在我有了念娃,我嫁给谁都要拖着这娃娃哩。念娃日后就没有个弟弟妹妹?可那不会是亲弟弟亲妹妹,因为,那大不是亲的。这娃娃到人家窑里,就是人家的拖累。人家诚心待咱,可以不说,不嫌,可咱过意不去,不是吗?娃日后没有个亲大大,心里就会那么舒坦?”
秀秀说的在理。寻老六抱住了他的脑壳。
“你把念娃给妈我撂下,你一个人跟你昊叔过日子。”秀秀妈在出主意。
“妈,你知道,我什么都能撂下,唯独这念娃我撂不下。他没有见过他大,再让娃离开娘,我心疼。”
“你还年轻,才二十露个头,活人才活个上劲的时候,日子还长呢,你能守着念娃过到老?念娃和鸡娃一样,要去念书,长大了,要娶婆姨。顶大了你守上他十年。儿子走了,你一个人在窑里,晚上没有个暖被窝的人,没有个拉话的人,你是会后悔的。”
秀秀妈是在比着自己说哩。不是吗?根柱走了,鸡娃也顶是走了,去县城读高中,没有粮了都不知道回窑里来背。想他,知道他没粮了,不打发人送,心里话,饿了,儿的会回来叫娘的见上一见哩。
可是,鸡娃灰着哩,他不回。秀秀她妈,如今更加知道那寻老六金贵不是?
“现在还顾不了这么多,念娃还小,离不开我。”
“咱们四口人,一搭里过吧。”是寻老六又开了口。
秀秀又一次拒绝了,她拒绝了她的昊叔。就在这同一天,林昊收到了江小南的一封来信,她与徐末末结婚了。是的,林昊曾经嫉妒过黄源源,认为他会得到自己深深爱着的姑娘。但是,也许是阴差阳错了,小南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黄源源,没有谁会想到,她会成为徐末末的人。小南的信里有这样一段:
“林昊,你该成家了。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友谊,我衷心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过去了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该忘掉的,就忘掉吧。”
他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仿佛是读懂了。小南知道自己在爱着她。她嫁了人,让自己从那爱的烦恼中摆脱出来。自己能够摆脱出来吗?他想到了那个拒绝自己的秀秀。丁胜走了,秀秀还是不去嫁人,因为她爱过,她得到了儿子,那是爱的果实。而自己,也爱过,这爱,却是没有结果的爱。他一个大学生,还不如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子。为什么,小南不是秀秀,不会像秀秀爱丁胜那样去爱他呢?为什么自己竟是如此痴情于小南呢?像是有一盆火,在烘烤着他。他感冒有几天了,他没在意,他是不会垮的。可是这一晚上,他一阵阵发昏。
第二天的一早,他终于是爬不起来了。他病得厉害了,发着高烧,嘴唇烧起了泡。钟校长来过,教导主任来过,老师们来过,他的学生来过。他始终像是在跋涉,在艰难地跋涉,筋疲力尽。是小南,来和他一同聊天,一同探讨问题,向他述说委屈。是的,他们走上工作岗位有三年了,小南在讲台上是很叫得响的。她努力地工作,党组织仍然不能够接纳她,她想不通。对了,这是她在一封信中告诉自己的,怎么,她又明明在自己的面前,哭得像一个泪人,自己正在给她擦眼泪。可是自己怎么这么难受,干渴得像是嗓子眼儿里正在往外冒烟呢。是小南在喂他水喝,在给他擦脸,那毛巾是凉凉的,那手是软软的,触到了他的唇,他想吻一吻小南的手。
不,应该看着小南,看她是否允许自己吻她的手。他努力睁开了眼睛。一双欣喜的眼睛,是少女的眼睛。咦?那不是学校的打字员吗?她是林昊的学生沈虹虹,高中毕业以后留在了学校。怎么不是小南,不是小南呢。林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不,小南嫁人了,她让自己忘掉她。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躺下?学生在等着自己去上课。要起来,要爬起来。小南不属于他,学生是属于他的,他不属于小南,他属于他的学生。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他睁开了眼睛,定了定神,作出了一个判断,这是预备铃,第一节,高二三班,有他的历史课,他要去上课,他的头像是注满了铅水,他试着动一下,却重重地砸在了枕头上。不行,要起来。他在挣扎着。沈虹虹扶住了他。他的头在晃,酸疼的身体支起那头竟是十分的艰难。上课铃已经响过了,他要迟到了。
林昊起来了,夹着课本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沈虹虹想拦他,被他推了一把,于是哭丧着脸说:
“林老师,你还在发烧,不能去上课。钟校长让我照顾你。”林昊不理她。上课,到那些学生中去,和那些少男少女在一起,会忘掉一切。
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这话不假。当林昊站到讲台上的时候,正在上自习的学生纷纷抬起了头。教导主任明明告诉他们,老师发烧四十度,这几天都不能来上课了。怎么,他竟来了,只是站不稳,像一个醉汉。学生们给他拿来了凳子,扶他坐下。他没有力气,晕晕乎乎,但是张开嘴,很快进入了角色。尽管那声音微弱了些,但是依然是那样的绘声绘色。井然有序的条理,裁减得体的历史事件,拧成了一股逻辑力量,攫取了他的学生。教室里鸦雀无声。是钟校长站在窗外,他站了很久。
林昊的病好得很快,他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地站在讲台上,十分风趣地,声音洪亮地为学生讲课了。他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学生,一心教他的书。他赢得了学生的尊敬,老师们的佩服。
地球又围着太阳转了一圈。
这一圈转下来,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些老百姓们意想不到的事情。
先是为刘少奇平了反,梁支书说,看来,咱又跟不上趟了。那叛徒、内奸、工贼,被永远开除出党的人,也是会有出头之日的。
这共产党的天也是可以翻个儿的,因为共产党有错必纠,大错也一样。不久党又说了话,为地、富、反、坏、右摘了帽子。多少人从重压下伸出了头,挺直了腰杆儿。
贾番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钟校长为他正了名分,他堂堂正正地站到了川坪中学的讲台上。人们都说,钟校长的眼力价儿不坏,在五年以前就说过,贾番这中学教师会名副其实的,有这么一天哩。
这不,这一天到了。他原来所在的大学想让他回去,他没有答应。
程果平的手稿被曲静波整理成册,书名就叫《黄土高原的果树栽培》,由省农科院出版了。一个五十岁的妇女带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来到了程果平的墓前,程果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