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怕是不行的,我这狗崽子的血统,不会让我心想事成的。”
“所以,我说,我要等着你。”她微笑的唇调皮而固执地翘起,那样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为什么要苦苦等我?为什么?”
“呆子,不是爱你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爱过谁呢?”这声音仿佛就敲击着他的耳畔。
“爱我,为什么不等我?”
“永远在爱你,永远在等你呀。”
“不,你没有等我,你走了,走了。”硕大的泪从他的眼眶里跌出。
“我在广袤的宇宙间等着你,不好吗?我们都是宇宙之子,我们彼此忠诚地等待。真的,爱你,等你,不是吗?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终于不用去想你是一只狗崽了,对吗?”她微笑着,像是为亲爱的人高兴。
“你知道嘛,我是多么的想你。我想你,想你。宇宙太大了,我找不到你。”
“我吗?我在那天的尽头,你一定会找到我的,你学成了,干成了,活够了以后,就来找我呀。”北北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丁胜。
是的,他还在她的心上,她呢,仍然在他的心上。
“天呀,想你,想你,多么折磨人!多想见一见你,见不到哪怕能梦一梦,可是无论如何呀,也梦不到你,梦不到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丁胜亲着北北的相片,仿佛听到他的北北在轻轻地说:
“我不是你的梦,我是你的心呀。我也想你。你会来找我吗?”
“会的,我会去找你的。你和我的爷爷在一起吗?和小娟姐姐在一起吗?”北北仍然微笑着,又像是在说:
“是的,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是天上的星,天天都在看着你。
你不会失去我们对你的爱,不会的。去吧,人间的春天在召唤你呀。活着是多么的好啊,你是一个幸福之子,对吗?抬起你男子汉的头,不是有海洋和苍天为你助威吗?你应该是一个强者,不能总是这样想我想得伤心呀。”
丁胜泪眼模糊地吻他的北北,然而,那不是一个活体。最后,他不得不收起了他的北北。他一把擦干了男人的泪。
于是,他像是一个游泳的健将,一个猛子扎进了知识的海洋,除了需要换上口气,好继续向前游,他是不会把头露出海面的。四年的时间,他取得了学士学位,毕业了。他又考取了研究生,专攻外国史。那外国史,他最痴迷法国史。法国的资产阶级大革命,百姓居然捣毁了封建王朝的巴士底狱,以后,又创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的政权巴黎公社。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人又驱逐了法西斯德国的占领军。李北就说过的,她很佩服戴高乐将军。法国投降了,他却打出“争取民族独立”的旗帜。丁胜和那时的千千万万的中华学子是一样的,当然,还有他的那个北北。尽管是在农村,他们仍然读大量的书,对于特别能战斗的民族颇有好感,尤其对于无产阶级的革命抱有极大的兴趣,倾注了浓厚的感情。当然,法国又是一个文学巨匠云集的国家。从上中学开始,他和李北就涉猎了不少外国的名著,从小说中在读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笑面人》,他们是一起读的。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李北则更加喜欢,尤其是那本《高老头》,她读了不止一遍。在她的日记里,有她写的心得体会,丁胜经常翻看那三本日记。如今,自己对于法国,要比北北是精通了。他成了研究法国历史的专门人才,当然也研究法国文学。那里有《巨人传》的作者弗朗索瓦·拉伯雷,他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人文主义作家;那里有法国杰出的古典主义戏剧家莫里哀,丁胜喜欢读他的《吝啬鬼》,他笔下的阿巴公六亲不认,儿女不顾,恋人不要,只爱钱(这也是一种爱,爱到失去了人间的真情);那里有以哲理小说《老实人》著名的伏尔泰;那里有《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那里有《基督山伯爵》的作者,法国资产阶级浪漫派作家亚历山大·大仲马;那里有《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马。那里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作家简直是太多了:雨果、梅里美、莫泊桑、巴尔扎克、福楼拜、都德、左拉、罗曼·罗兰、凡尔纳、巴比塞丁胜陶醉着,可以忘掉一切。然而,他也有苏醒的时候,会记起恍如隔世的那个黄土窝,那里有像信天游一样美好的秀秀,还有那个他不曾见过的儿子。他寄给林昊一笔钱,这是爷爷留给他的那笔钱的一部分,从莲花妈妈那里取出这笔钱的时候,他说要资助一个山里的朋友。他在信上对林昊说:
“这钱用于念娃以及他妈妈的生活。用你的办法贴补他们,要告诉他们这钱是我给的,暂时就说是你的钱。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他们的。因为,我还没有学成,还没有与他们团聚的资格,没有心思完成感情的转折,去面对他们母子。也许你会认为我太怪僻了,太不尽人情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此时的神经仍然是僵持的,除了李北,我谁也不会去想的。但是,我毕竟是一个儿子的父亲,这是事实,我不想赖,赖是赖不掉的。我不会去逃避抚养儿子的义务,这是我一个做父亲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我不曾见过他。秀秀仍然一个人守着儿子。我欠秀秀的债,不是说还就能还清的。我想,毕竟李北已经去了,等我学业有成的那一天,我会认真考虑我的生活,会把他们接到我的身边。”林昊理解他,他知道,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专一,专一到常人不可理解,这没有办法。然而,一个男人,不该是这样吗?对事业,对女人,因为都是可以爱到痴傻的程度的,所以这专一是难得的,难得到可以令人起敬的。
林昊应承了他所拜托的事,这对他是一种宽慰。秀秀和念娃,他会照顾的,至于丁胜的钱,他存了起来,等到丁胜来寻这母子俩的时候,他会把一切说清楚的,会的。于是,他把这事情做得很完美。
他毕竟和寻老六一家人有着特殊的亲情,这亲情虽非同手足,却足以使他们彼此间牵肠挂肚。
就这样,时间到了1986年。放暑假了,丁胜在咪咪村与人间的亲人们在一起,与自然界的海鸥们在一起,在恬静和深沉中,在躁动和浪漫中,敞开了胸襟,尽情感受着大海和蓝天厚重、辽阔、温暖的情怀。他从书海里游到了岸上,在家里歇息。
这一天,母子俩坐在院子里,院门开着,有一条路通向大海边,那路啊,像是伸到了海底。海边有嬉戏的一群小顽童,一丝不挂,他们从海里走出来,又回到了海里。他们爱海,离不开海。远处几只渔船,和云儿一起像是在天上荡。海猫子忽而天上,忽而海里,忽而船头,在飞?在钻?在蹿?莲花妈妈问他:
“你为什么不成家?”她并不知道丁胜有了儿子。丁胜和她对答,但是只有前一句话是对妈妈说的,后面的话,自己在对自己说呢。
“还不到时候。是的,渔船还不到返回的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的儿子念完书。是的,渔船有归时。”
妈妈想着孙子,你爷爷奶奶们想着重孙子。
“会有的。”人类的繁衍,是不会断头的。
“妈妈想看着你的儿子学走路,像你小时候一样。”
“你的孙子,你见到的时候,就会走的。”是的,走,直立起来走,人最终走出了动物的群体,走出了一个天翻地覆的辉煌。
“怎么,他是一个神?生出来就会走?”
“不,他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儿子在黄土窝窝里,走了十几年了。
“那你是在说一个神话?”
“不,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秀秀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儿子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是的,到了他走进故事中去的时候了,他开始想念秀秀和儿子,这想念一天比一天的强烈。
妈妈听不懂。莲花的手在抚弄着黑毛头浓密的头发。妈妈,她是不能抚弄儿子一辈子的,儿子,要在人世间找回自己的爱,这爱失去的时间太久了,十几年了,还能再找回来吗?儿子在遥望大海。门前有路通到那里。一个人沿着海边的路走了过来,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高高大大的,身条板板正正,十分的魁梧。他走近了,走进了院子里,来到了葡萄架下,走到了丁胜和妈妈的身边。坐着的人们站了起来,友好而热情地迎接这位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海边的人是非常好客的,他们会十分豪爽地用那清醇的美酒把客人灌得酩酊大醉,不醉不会罢休。客人会沉湎于海天同色的空间,梦见自己是枕着月亮睡去了长长的一个世纪。当太阳唤醒他们的记忆,在他们要出发的时候,海边的人会把落花生、苹果、鸭梨、无花果装满他们的行囊,这时他们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因为,海边的人给的那么多的东西,你不拿是不行的,少拿一点儿也是不行的。他们会想的,这海边的人的盛情,怎么像那蓝色的海子一样的汹涌呢。主人和客人互相问了好。
“请问这位大哥,你从哪里来?”莲花问他。
“从大海的那一边。”
“你是?”
“我是远方的游子。”
“回家来了?”
“是的,来找我留在这里的根。”
“大叔,您找谁?”丁胜客气地问道。他的眼睛在那个人的脸上打量着。那人方头方额,鼻子和嘴都是有棱有角的,咦?他也长着一双细长的褐色的眼睛,两道眉毛又粗又黑,笑起来,多么像那个人,那个遥远记忆里最亲近最和善的人。
问,这里有一位叫佟辉的老人吗?”一柱希望的光在那人的眉宇间闪,闪出了欣喜。他似乎认为,不,他简直就是确信了,他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佟辉是我的爷爷。”丁胜的话一出口,那个人身体的所有部分都为之一振,欢悦从神思中抖动了出来,七窍都是路。
“是你的爷爷,你的爷爷吗?”来人像是在自言自语,欢喜得一时不知说点儿啥,只知道重复,只会复述。
“爷爷,爷爷,爷爷,有人找!”丁胜在叫,声音很响,但是眼睛没有离开那个人的脸,他把那个人还没有看得够。那个人的脸咋离他竟是这样的近,让他看得这样的清楚,看得这样的仔细。但是,还需要看一看,再看一看。像是看到过,是在哪里看到过呢?
不,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客。
随着一阵老年人蹒跚的脚步声夹杂着拐棍嘟嘟嘟嘟有节奏的点地声,丁胜的佟辉爷爷向那个人走了过来。他拖着一条伤腿,一跛一跛,走得十分艰难。对的,对的,是他,是他,没错。来人一阵激动,迎着老人紧赶了几步,用双手恭敬地扶住了老人。
“佟辉大叔,如果我没有记错,您今年是九十二岁高龄了。”老人耳不聋,眼不花,他眯缝起老眼,慈祥地在看,他问:
“你是谁?怎么这般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叔,您老是先父的救命恩人,我给您跪下。”来人扑通一声跪了,流下了泪。那泪纵横在脸面上岁月开凿的沟渠里,又从沟渠里滚出。
“令尊大人是谁呢?起来吧,老者收受不起你行这么大的礼。”
老人颤巍巍地想扶起那个跪着的人,那个人没有动,他哭着喊:
“佟辉大叔,我是李佟柱,爹爹说过,您是他心头的柱石,他不会忘记您,我娘和我也不会忘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