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文早已看完,放下书简,道:“刘道冲此人之名不彰,但是豪杰之士,未必都知名。而且郭仲通所荐给公子的人,断不能是平庸之辈。公子当隆重待之,亦是重视郭仲通之意。”
石越点点头,笑道:“如此,我立即出去见他。”
洛阳,牡丹花开时节。
西都洛阳的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与富弼府第的张扬相反,司马光的府邸,藏在洛阳的巷陌深处,若非陈襄事先知道,绝难寻到。作为皇帝身边重要的史官,起居注修撰者,陈襄当然知道,《资治通鉴》书局,便在司马光府中。
陈襄把马车停在司马光府外约几十步的地方,仔细观察着这个不起眼的巷子。离司马光府约五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外表极其简陋的宅院,宅院的大门横匾上,不起眼的题着“西京评论”四个魏碑大字。这里便是闻名天下的《西京评论》报报馆所在地,这座宅子里面,不仅仅有数以十计的房间、会客厅,还有一个藏书数万卷的藏书楼,以及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花园。
每当报纸定稿之后,便有快马从这里将报纸清稿分送洛水边上三个印书坊,连夜排版,第二日上午,便能把刚刚印好的报纸,发送到各个卖报人、书坊。据陈襄所知,三大报中,《皇宋新义报》是一日一刊,除正旦、五月初一、冬至三天外,从不间断;《汴京新闻》是每月二十九刊,月末休息一日——有时候甚至连月末也照常刊印;《西京评论》则是一月三休,逢初十、二十、三十便休刊。除三大报之外,似《谏闻报》及其他新创办的小报,往往是三日一刊甚至五日一刊。
已经五十八岁的陈襄,身体依然康健,他一面打量着入眼的景物,一面朝司马光府上走去。“这个司马君实,自从贬退洛阳之后,一直闭口不谈朝政,只是专心编撰《资治通鉴》……”——陈襄想起自己身负的使命,以及关于司马光的种种传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瞥了一眼五百步外《西京评论》报社。
——《西京评论》的现任主编范祖禹同时也是《资治通鉴》书局重要成员,司马光的主要助手;而《西京评论》最重要的核心成员,除了有嵩阳书院的师生、洛阳名宿之外,还有一个人,便是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同样,负责《西京评论》的销售发行等等事宜的,传说便是富弼之子富绍庭……
“司马君实,真的不关心朝政吗?”陈襄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
一面思量间,陈襄已经走到了司马光府前。
一个仆人看见陈襄,连忙迎上前来,行了一礼,叉手侍立,说道:“给先生请安。”
陈襄点点头,问道:“你家司马大人在家吗?烦小哥通传一声,便说故人陈述古求见。”说罢从袖中掏出一个名帖递给仆人。
那个仆人却不接他的名帖,只问道:“陈先生可是从京师来吗?”
“正是。”
那个仆人顿时满脸堆笑,欠身说道:“我家大人等待多时了。陈先生,便请进吧。”一面说一面引着陈襄往屋中走去。
陈襄奇道:“你家老爷知道我要来?”
“前几日,有个智缘大师来过,小的正在旁边侍候,他说不多日陈先生要来,我家大人便嘱咐小的,若有从京师来的陈先生,便可直接请进去,万不敢让您等候。那个智缘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真的是能掐会算呀。”那个仆人神色之间,也显得颇觉神奇。
“智缘?”陈襄怔住了,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颇有名气,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如何便来拜会甚少和释道交游的司马光了?而且还能料到自己的到来?
正在猜疑间,忽听到一人唤道:“陈大人,小侄有礼了。”
陈襄抬眼便见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正给自己行礼,连忙搀起,笑道:“贤侄不必多礼。令尊可在?”
司马康笑道:“家父正在书房,不知陈大人远来,请往客厅奉茶,容小侄去通报一声。”
陈襄上下打量着司马康,见他手中拿着黑黑白白的一根根小棒,不由笑道:“贤侄莫急,你手中拿的,却是什么物事?”
司马康莞尔一笑,道:“这是嵩阳书院格物院一个学生发明的玩意,黑色的叫炭笔,白色的叫石笔。”
“这是笔?”
“正是。”司马康笑道:“这炭笔倒也寻常,这石笔却是将石膏加热至一定程度之后,再将热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而成,甚是巧妙。用这种石笔,再配上黑色的木板,写完可以擦去,擦掉可以重写。于书院讲课,颇为便当。”
“哦?”陈襄将信将疑的接过一支“石笔”,端详一会,赞道:“若能如此,果然便当。”
司马康笑道:“我已问过家父与那个学生,便要将此物的制作方法公布于《西京评论》与《嵩阳学刊》之上,使它可以造福天下。”
陈襄连连赞叹,夸道:“君子重义轻利,原当如此。”
司马康一笑,连忙谦逊几句,将陈襄请进客厅。陈襄见客厅中陈设精雅,诸物尽皆一丝不苟,心里暗暗点头。司马康待陈襄坐了,亲手从仆人手中接过茶来奉上,这才转身对仆人说道:“快去知会老爷,便说京师陈大人光临。”仆人应声退出门外。司马康又站在陈襄下首,笑道:“听说最近京师发生挺多事情,程伯淳(程颢)先生与程正叔(程颐)先生各出了一部新书,伯淳先生说天理自在宇宙洪荒之间,若要明天理,非得穷究万物之理,得其本原真相,而格物之道,虽不得少体悟,却还得从实物中去寻;正叔先生则说天理本在人心之中,格物之道,是穷致其理,凡物之理,精妙无穷处,需得从人心中去寻。昔日二程先生在洛,愚侄也曾听过教诲,似乎主张相近,不料数年之处,竟有殊途之忧。大人是饱学名儒,却不知大人以为二程先生之说,孰是?孰非?”
陈襄不料司马康张口便问起学问上的分歧,而且是近来在儒林惹得纷纷扰扰的二程兄弟分途之事,不由笑道:“殊途无妨,若能体悟天道与圣人的仁心,从实物中寻也罢,从人心中寻也罢,只要能寻到,便是正道。依老朽之见,程伯淳颇受石子明所倡之逻辑学影响,凡事皆欲寻其道理是如何来,却不知道道理之得,有时候便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而程正叔则太重体悟,虽然也常说吾日三省吾身,却怕有一日落入玄想之中。”
“述古兄毕竟见识不凡。”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襄听声音便知是司马光到了,连忙站起身来迎接。司马光微笑着走进厅中,与陈襄对揖一礼,寒喧数语,再次分宾主坐了,说道:“方才说到二程。述古兄可知二程之分途,原因究竟何在?”
陈襄微微一笑,道:“无非是石子明。”
司马光摇摇头,徐徐说道:“从表面上看来,自然是石子明。但究其实,则无非是内圣与外王孰轻孰重的分歧。二程之说,本来是欲从内圣中求外王之道,从人心中求天理,桑长卿在《白水潭学刊》中著文说,这种主张之实际,就是要让士大夫皆成圣贤,再来感化了贩夫走卒,皆成圣贤,若其有一样不能成圣贤,那么由外圣而求外王,终不可得,这却是见识敏锐之语。而自石子明大张杂学,重《论语》以来,其赤帜却是直接由外王而外王,他要让一切过往视为奇技淫巧之事,都为了一个‘仁’字服务,他说那些奢侈之物卖给有钱人,国家从中多征一分税,则可以让百姓少出一分税,他说商人若能使一个地方物价平稳,则商人之仁与圣人之仁无异……如此等等。则石子明竟不止是想由外王而外王,竟是想由外王之术,而入内圣之道。白水潭有学子鼓吹:时时有坏心,却不得不做好事,要好过时时存着善心,却全然不做好事;吃斋念佛颂经一世,不若耕田一岁功德大……”
陈襄仔细揣摩着司马光的话语,他知道司马光与自己其实差不多,是两汉以来经生的门徒,他们相信从五经之中,能找到经世济用的方法,能找到致天下太平的方法。因此他们的本质上,相信外王之道更甚至相信内圣之道,虽然他们也认为外王内圣才是最理想的人生。从司马光的这番话中,陈襄努力想读出一丝褒贬来,却终是一无所获。
“那么君实是以为,程伯淳这是回归外王之道了?”陈襄试探着问道。
司马光点点头,“程伯淳是有志于事功的人,他是白水潭学院的主要首领,日日受到石学影响,若还一成不变,那便是咄咄怪事。”
“那么君实以为,究竟这样是好是坏?”陈襄决定单刀直入。
司马光沉吟一会,方说道:“学风归于朴实,自然也是好事。由杂学而入经学,未必不能找到一条新路——程伯淳的转变,无论如何,我以为都是一件大事。但石子明之学说,过份相信外王便可以治天下,甚至以为外王可以及于内圣,未必没有隐忧。只是这是百年之后的事情,光之才不能预料。”
陈襄忽然一笑,道:“如今天下之学,十分之七,都归于外王了。除石学外,王介甫之新学,实际上也是公羊家之遗意,不脱于外王之学,若真有隐忧,那么程正叔的学说,未必没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许百年后纠正浮弊,便要靠程正叔了。可见世间之上,有阴必得有阳,有阳必得有阴。”
司马光见陈襄言辞当中,意味深长,竟似别有他意,不由一怔,立时想起受王安石嘱托来见自己的智缘和尚说的话:“学士(司马光时为资政殿学士)与相公,虽然都不在朝中,却无一日不在皇上心中。相公的宰相做得与常人不同,怨谤虽多,威信亦大,不得万不得已,皇上不会再下旨往江宁,但给学士的诏旨,依小僧看,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必然下来。相公之意,是盼着学士莫要推辞,朝中那位学士,志向本事皆是难得,但是少年得志,或有孟浪处,上上下下,多有不放心的、忌恨的,若有学士在朝中,则朝野都能安得住心,便于那个学士,也是有好处的……又有一事,学士的风骨,九重之内也知道的,诏旨断不会轻易下,毕竟会有一个人先来——依小僧看,或者便是陈述古……”
陈襄自是不知道司马光在想什么,见司马光默不做声,又抱拳继续说道:“我在京师曾听说太皇太后言道,当今朝廷,甚少老成之人,若老成之士,外臣中自以司马君实为楷模。最近朝中改官制,皇上也说想要新旧参用,圣上手指御史大夫一职说,此非司马光不可。石子明亦深以为然,听说他向皇上说,司马君实志虑纯熟,若为御史大夫,朝中可无邪党……”他一面说,一面瞟司马光的脸色。
不料司马光沉静如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述古兄此来,是奉了圣意呢?还是私下来拜访。”
陈襄笑道:“我是奉了圣意私下来拜访。”
司马光微微颔首,不紧不慢的说道:“那么,只怕述古兄回朝之后,便没有这道旨意了也未可知。”
陈襄愕然道:“这怎可能?”
“岂不知世事难料?”
“那么,若还有这道旨意呢?”
“为人臣子的,又岂能不想报效朝廷?”司马光淡淡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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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萧佑丹轻声唤道。
耶律浚今夜穿着契丹蕃服,紫窄袍、水晶饰带,紫皂幅巾,腰中别着一弯刀。听到萧佑丹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