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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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利斯星-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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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下振作起来。若不是流星,又不是飞机,那会是什么?那声音在走廊尽头,是人发出来的。我不犹豫,抬腿出门。远处,加工舱舱门洞开,灯火通明。我跑过去,奋力冲进门去。舱里弥漫着升华的团团雾气,冰冷如雪,激得我透不过气来。地板上似有一人,裹着睡衣,无力地挣扎着起身,然后又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白色冰碴儿片片飞舞,落在那睡衣上。雾太浓,看不真切。我一把抓起人,抱在怀里。那睡衣灼烧着我的肌肤,疼痛难当。我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狂奔,瑞亚像我一样,也大口喘着粗气。她的呼气喷在我脖子上,如火一般灼人,我一点也不感到冷。
  我把瑞亚放到手术台上,一把撕开睡衣。她的脸因疼痛而剧烈扭曲,嘴唇结着血凝后的黑冰,舌头早已冻住,坚冰一块。液氧……加工舱的真空瓶里满满装着的液氧!是的,满地的碎玻璃,我抱她出来时玻璃直扎脚。她吞了多少液氧?吞下多少已没关系了,反正她的气管、喉咙和肺一定都被灼坏了——液氧对肌体的腐蚀作用比强酸还要厉害得多。她的呼吸越来越费劲,出现了啸声,像撕纸一样;眼睛也闭上了。她快死了。
  我看着对面的玻璃药柜,里面塞满了各式仪器和药品。气管切开?插管?可她已经没有肺了!我瞪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盒子,一筹莫展。她还在艰难地呼吸着,口里不时冒出小团的白雾。
  对了,载热体……
  我赶紧找载热体,很快,我又变了主意,跑到另一个柜子,抓出几个针剂盒子。皮下注射用的——在哪里?——这儿——得消毒。我摸到了消毒液的瓶盖,可手指僵硬,失去了知觉,弯不过来。,
  喘息声大些了!我酬到手术台边时,瑞亚的眼睛已经睁开。我张口想叫她,可嘴唇已经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整个面部已不再属于我,成了石膏面具。
  瑞亚白皙的肌肤下,一根根肋骨在起伏。皮肤上的冰晶①已经融化,头发湿成一团,摊在枕头上。她怔怔地看着我。
  【①液氧是极低温液化气体,在极低温的储存条件下,一旦泄漏套导致暴露的皮肤组织严重冻伤。】
  “瑞亚!”我动情地喊道。然后,我木然地站着,双手不知所措。一股热流从大腿直冲到嘴唇,冲到眼皮。
  一滴血化了,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的舌头不停地颤动着往后缩;呼吸还有些费劲。
  摸她的脉搏,没有;贴耳听她的心跳,呼呼的肺音声里,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快得没法计数。我闭上眼,紧紧伏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有东西拂着我的头发——瑞亚的手在我头发里!我一下站起来。
  “凯!”她费力地叫了一声。
  我抓起她的手,她反捏着我的手指,直到我的骨头咔咔作响,接着,又是一阵痛楚袭来,她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突然,眼睛一翻,又失去了知觉。一会儿,她又抽搐起来,身体弯成一张弓,喉咙里响声大作。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按住她,不让她翻下手术台来。可还是让她跌落,结果她的头撞上一个瓷盆,碰破了。我把她拉回来,按倒,一阵更猛烈的抽搐再次让她挣脱。我累得浑身大汗,双腿无力。抽搐稍微平息一些后,我让她躺平。她胸部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吸气。
  突然,她睁大眼瞪着我,满脸血迹,十分吓人。
  “凯——多久——多久了?”
  她又噎住了,殷红的泡沫从口里流出来。抽搐又开始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住她的肩。她躺着,牙齿格格作响。
  “不,不,不。”她突然呻吟道。我想,她就要死了。
  可是,她突然又歇斯底里地抽搐起来,我再次按住她。这时,她的口空空地张着,已经吸不进多少气;肋骨一上一下地动着,失神的眼睛终于『刹上,身子也慢慢硬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她的嘴上沾着白沫,我没想把它擦掉。我的脑袋里,好似听见有一阵铃声,远远地传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几乎瘫倒在地。我强撑着,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呼吸尚存,细若游丝。慢慢地,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又开始动起来,而且伴着心跳,节奏逐渐快起来。脸也开始有了血色。我愣着,两手湿乎乎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有那铃声还隐约响着,好似透过层层布幔传来。
  瑞亚眼皮一动,睁开眼来。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只注视着她。
  她扭过头,看了看四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有龙头在嘀嗒滴水。瑞亚用肘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我往后略一退,大家的目光又碰在一起了。
  “它——它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那样看我?”突然提高嗓门叫起来,“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还是没作声。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动了动手指……
  “这是我吗?”
  我微张着口,仅用唇形拼出她的名字,她重复道:“瑞亚?”
  她起身滑下手术台。略一蹒跚,站定了,向前走了几步。她的动作很茫然,眼睛看着我,眼神却不知在哪儿。
  “瑞亚?可——我不是瑞亚。那我是谁?还有你,你又是谁?”她眼睛睁得老大,闪着光芒,一种惊异的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你,凯,也许你也……”
  我不住后退,直退到墙边。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你害怕了。我不能再这样了,不能——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她攥紧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我老在想自己是不是瑞亚,是不是瑞亚,就不会想点别的!也许你认为这是在演戏,是吗?不是,我起誓,不是!”
  我心里一酸,赶忙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她。但她使劲挣脱出来。
  “别碰我!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讨厌你。是的,我讨厌你。滚开!我不是瑞亚——”
  我们彼此大声叫喊。她的手死死地撑着,把我推开,可我抓着她,死也不放开它。最后,她垂下头,伏在我肩上。我们互相抱着,跪在地上,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凯——我该怎么办,才能停止这一切?”
  “安静点!亲爱的!”
  “你不知道!”她抬起头,瞪着我,“这麻烦没法解决,是吗?”
  “求你——”
  “我真的尽力——不,走开。我讨厌你——还有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我只想知道如何——”
  “如何自杀?”
  “是的。”
  “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在我身边,别的什么我都不要。”
  “你撒谎。”
  “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相信。你在这儿,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只管这个,别的全不管。”
  “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我不是瑞亚。”
  “那你是谁?”
  久久的沉默。然后,她低下头,哺哺自语道:“瑞亚——瑞亚——可我知道,我并不是你爱过的那个女人。”
  “你是的,以前就是。那段时光虽然不存在了,可你存在,真真切切。明白吗?”
  她直摇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那是你的仁慈,但那是没用的。第一天早上,当我坐在你床边,等你醒来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还难以相信,那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当时,我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脑子里一片茫然,模糊不清。既记不起往事,又惊讶于眼前的新鲜事。我像是从药物中毒的昏睡中,抑或从久病中苏醒过来。我真以为自己在生病,只是你没有告诉我。后来发现的几件事才引起了我的思考——你知道我指的什么。直到你在图书窒见了那个男人,又拒绝告诉我真相以后,我才下决心偷听那盘磁带。凯,我只有这一件事对你撒了谎。你找那盘磁带的时候,我知道它在哪里,我把它藏起来了。录磁带那人——他叫什么来着?”
  “吉布伦。”
  “对,吉布伦——他在磁盘里把一切都说了。当然,我并没有完全明白。惟一遗憾的是,我未能——他没讲完。他没提到,或者他提了而我没听到——因为我刚听到那里,你就醒了,我关掉了录音机。但我听到的内容足以说明:我不是人,只是机器。”
  “你在说些什么?”
  “机器,是的,我就是机器,用来研究你们的反应的——是这一类的东西吧。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个像我一样的机器。我们是根据你们的记忆或想像创造出来的。我说不太清楚——你知道得比我多。诸如此类的事吉布伦都谈到了——他的话有点艰深、晦涩——要不是后来事事吻合,我真不敢相信。”
  “还有呢?”
  “噢,还有我不需要睡觉,还有处处跟紧你,等等。昨天是最难受的,因为我以为你嫌弃我了。多么愚蠢!可我是如何想像到真实情况的呢?他——吉布伦——并不恨那女人,那个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可他提到的她的语气,总是那么可怕。直到那时,我才认识到:无论我干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不能逃避,只能折磨你。而且,一个施虐的机器是被动的,就如一块飞向人、砸死人的石头,它自已是不能不飞向人、砸死人的。但是,我这个施虐机器却是爱你、向着你、不想你受一丝伤害的——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想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真相,以为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我甚至给你留字条——”
  “原来你开着灯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在脑子里苦苦搜寻——某种‘提示’的线索——我都想疯了。我感到,我的肌肤下面不是身体,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好像一个幻影,专门误导你的。你明白吗?”
  “明白。”
  “夜晚你不能入睡,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连数小时,我身体里的幻影把你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处乱窜——”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跳动,知道你在分析我的血样。你发现什么了?现在告诉我真相吧。”
  “你的血跟我的一样。”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能说明什么?我告诉自己,那个——不明之力,就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而且它并没有占太大的空间。但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对了,我说漏了一个关键事实:我没有勇气做决定。我害怕过,想过摆脱的办法。但是,凯,如果我的血跟你的一样——如果我真的——啊,不,不可能。果真那样,我早就死了,不是吗?液氧还不把我灼死吗?这就是说,我与你有一点就是不同——可是哪一点呢?脑子吗?我像人一样思考——可又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异物在我的脑袋里,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应该不会爱人,应该知道自己做假。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也许我们配合,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
  她被问住了,不言语。
  “你想到的是死,对吗?”
  “对,我想到了死。”
  又是沉默。瑞亚坐在地板上,收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抬头环顾四周,白色的仪器,白色的设备——这里有什么可疑的线索么?刹那间即可把意识赋以人形的线索?
  “瑞亚,我也有些情况要告诉你。”她静静地等着我说下去,“的确,我们并不完全一样。你有一个地方不正常。无论我们怎么看那个‘不正常’,正是它——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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