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林不说话了,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了。史老也不多说什么,
仍是提笔写字,在联语两边写了些晚年遇知音之类的话。他边写,郭纯林歪着头边
读。读着读着,郭纯林便开心起来。
晚饭后,史老回房同郭纯林一道喝茶。茶是小珍按二老各自的嗜好冲泡的。史
老拐了几口茶,说,纯林,你喝了茶,就去看看电视吧,我有些话要同史维说。郭
纯林应声行,茶也没喝完,就去了客厅,史老看出郭纯林像是有些不快,怕是怪他
见外了,家里有事总避着她。史老也不准备同她解释什么。他要同史维说的事非同
小可。
一会儿史维便来了,小着声儿问,爸爸有什么事?
史老先不说什么事,只道,坐吧。
史维坐下了,望着爸爸,呼吸有些紧张。在他的经验里,凡是爸爸郑重其事叫
他过来谈话的,准没什么好事。要么是他家媳妇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或是女儿什
么地方不得体,要不就是弟弟或弟媳,或家里别的什么人哪里错了。而所有这些,
都是他这个做老大的责任。史老在意的很多事,在史维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可他
为了尽孝,为了别让家里为点小事就闹得鸡犬不宁,只好凡事都应承着。家和万事
兴啊!可是今天,史维发现爸爸的神态格外的不同。老人家只是慈祥地望着他,慢
慢喝茶,半天不说一句话。史维在爸爸慈祥的目光下简直就有些发窘了。爸爸从来
是威严的,很少见他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史维,爸爸老了,这个大家庭的担子,最终要落到你的肩上。史老把目光从史
维脸上移开,抬头望着天花板。史维,你知道,我们家同别的家庭不同。我也注意
到了,家里有人对我的这一套不理解,只是有话不敢说。尤其是晚辈,在一边说我
是老古董。
史维忙说,没有呢,儿孙们都是从内心里孝敬您,这也是您老教导得好。
史老摆摆手,说;我们家有我们家的传统,这是历史造成的。现在是让你明白
我们家族历史的时候了。你好好听着。我们史家是个古老的望族,世世高官,代代
皇禄。故事要从显祖史彬公讲起。史彬公是明朝建文帝的宠臣。建文帝四年,燕王
朱棣兴靖难之师,兵团南京,破宫入朝,窃取了皇位。这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明成
祖。当时,宫中大火,正史记载建文帝被烧死了。其实建文帝并没有死。建文帝见
大势已去,想自尽殉国,身边近臣二十多人也发誓随建文帝同死。幸有翰林院编修
程济,极力主张建文帝出亡,以图复国。于是,众臣乘乱出城,建文帝一人从暗道
出宫,约定君臣在南京城外的神乐观会合。那是农历六月的一个深夜。最后商定,
由吴王府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翰林院编修程济三人随身护驾,不离左右;
另由六位大臣往来道路,给运衣食。其余大臣一律回家,遥为应援。显祖史彬公回
到了吴江老家。自此,建文帝落发为僧,从者三人,两人为僧,一人为道。三僧一
道,颠沛流离,恓恓惶惶,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再说那建文帝的满朝文武,多
是忠义之士。朱棣称皇以后,一朝百官多有不从,有的抗命而死,有的挂冠回乡。
事后有四百三十多位旧朝官员被朱棣罢黜。这些人一身不事二主,可敬可叹啊!朱
棣也知道建文帝没有死,他一边欺瞒天下,说建文帝死于大火,一边密令四处搜寻
建文帝的下落,以绝后患。朱棣曾命人遍行天下,寻找朝野皆知的神仙张三丰,就
是为了搜捕建文帝。后来,又听说建文帝远走海外,朱棣便命宦官郑和航海,寻访
海外各国。正史记载的郑和下西洋,只是永乐皇帝朱棣的政治谎言。建文帝流亡期
间,曾三次驾临显祖史彬公家。史彬公每次都以君臣之礼相迎,并贡上衣物。君臣
最后一次见面时,建文帝命随身护卫取出一个铜匣子,说,史爱卿,你与贫僧今日
一别,不知有无再见之日。贫僧送你一个匣子,不是什么希罕之物,但可保证你家
在危难之时化险为夷。记住贫僧的话,不到非开打不可的时候,千万不要打开这个
匣子。愿你史家世代平安,子子孙孙都不用打开这个匣子!
史老起身,打开衣柜,取出衣服,小心开启柜底的小暗仓。史维不敢近前,他
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爸爸讲的家族历史,他听着就像神话。他注意到刚才爸
爸的目光很悠远,就像从五百多年前明代的那个夏夜透穿而来。他想象那个夏夜,
神乐观的蚊子一定很多,乱哄哄地咬人。那位逊国的建文帝一定满脸哀痛,他面前
跪着的文武百官想必都压着嗓子在哭泣。他们不敢大声哭出来,因为南京城内肯定
到处是朱棣的爪牙,鸡飞狗叫。史彬公不知是个什么品位的大巨,为什么他既没有
成为三位随身护驾者之一,也没成为六位给运衣食者之一。史维虽是中学的历史教
师,但他的历史知识没有超出中学历史课本的范围,弄不清历史事件的细枝末节。
像建文帝这般历史疑案,他就更弄不懂了。
史老取出了那个铜匣子,小心放在桌子上。匣子并不太大,却很精巧,有些龙
盘缠着。史老说,当年史彬公接过钢匣,三叩九拜地谢了建文帝,发誓子子孙孙效
忠皇上。自此以后,史彬公给我们史家立下规矩,除非建文帝复国还朝,不然史家
子孙永世不得出仕。这个铜匣,就成了史家的传家宝。从那以后,我们史家祖祖辈
辈虽说不上荣华富贵,倒也衣食无虞。这都是这铜匣子的庇佑。按祖宗规矩,铜匣
不可随意承传,得选家族中声望好、才具好的人继承。凡接过这个铜匣子的人,就
是家族的掌门人,家族大事,系于一肩。我四十一岁从你爷爷手中接过这个匣子,
深知责任重大。我也一直在你们两兄弟间比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合适些。史
维,史家五百多年的规矩,就靠你承传下去了。
史维耳根发热,支吾道,谢谢爸爸信得过。
匣子,你抱回去,好生保管着。此事关系家族荣衰,不可同外人说起啊!史老
语重声长。
知道,爸爸。史维又问道,爸爸,钥匙呢?
史老脸色陡然间变了,严厉道,你就开始要钥匙了?你是不是回去就把匣子打
开?
不是不是,爸爸。我是说……我是说……史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史老在房间里不安地走着,说,史维,你根本就要禁绝想打开匣子这个念头。
建文皇帝的旨意是,在我们家族大难临头的时候,打开匣子可以帮我们化险为夷。
我们子孙要做的事,就是不要让我们家族遇上大难。不然,在平平安安的时候打开
匣子,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家将有不测?所以,反过来说,建文皇帝的话又是谶语了。
史维,祖上定的家规,五百多年了,不会错的。你先把匣子抱回去吧,我考虑什么
时候可以把钥匙给你了,自然会给你的。
史维把铜匣子抱了回去,妻子秋明在房里不安地等候。她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
丈夫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她知道每次公公找史维去谈话,准没有什么好事。自
从进了史家的门,她也渐渐适应了史门家风,凡事顺着公公。
捡了宝贝?秋明见史维抱着个什么东西,紧张兮兮的。
史维侧着身子,不想让秋明看见他怀里的铜匣子。他说没什么东西,你先睡吧。
可秋明偏要过来看,他也没办法了,只好说,你看了就看了,不要问我这是什么,
也不要出去乱说!史维说罢,就把铜匣子放在了写字桌上,开了台灯。两口子头碰
头,仔细审视着这个铜匣子。史维这才看清了,铜匣子铜绿斑斑,古色古香,四面
和盖上都缠着龙,共有九条,底面有“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御制”的字样。秋明眼睛
亮了起来,说,是个文物呢,老爸送给你的?史维瞟了秋明一眼,说,叫你别问呀!
秋明便噤口不言了。
此后日子,史维像是着了魔,脑子里总是那个铜匣子晃来晃去,弄得他几乎夜
夜失眠。他原来想,老父在世,以顺为孝,犯不着惹老人家生气。一家人好好儿孝
顺着老人家,等老人家享尽天年,驾鹤仙归了,再让全家大小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
去。可是,自从他听说了家族的历史,接过了那个神秘的铜匣子,他就像让某种神
力驱使着,或者让某种鬼魁蛊惑着,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就是爷爷,就是列祖列
宗,就是五百多年前神乐观里跪在建文帝面前的史彬公。一种叫使命感的东西折磨
着他,有时让他感到自己高大神武,有时又让他感到自己特别恐惧。他一天到晚恍
恍惚惚,像飘浮在时间隧道里,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进进出出。他甚至越来越觉着自
己像幽灵了,便忍不住常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是不是自己。终于有一天,他实
在忍受不了某种庄严使命的折磨了,便跑到图书馆,借了《明史》、《明实录》、
《明史纪事本末》、《明通鉴》、《明成祖实录》等一大摞有关明史的书。戴着老
花镜的图书馆管理员,看见这些尘封已久的书今天到底有人来借了,就像养了几十
年的丑女总算有人来迎娶了,了却了天大的心愿。老先生把老花镜取下又戴上,戴
上又取下,反复了好几次,以为碰上了大学问人。
史维把这些书堆在书桌,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伏案研读。他教了多年的中学
历史,却从来没有读过一本历史专著。做个中学历史教师,只须翻翻教学参考书就
行了。而现在翻开这些史书,他只觉两眼茫然。因为他不懂这些史书的体例,也理
不清明代纪年。光是研究这几本史书的体例,他便用了三天时间。然后又花两天时
间,列了一张明代纪年同公元的对照表。事实上不列纪年对照表也无妨,需要了解
相关年代的时候再推算一下就得了。可史维觉得时间不明明白白,脑子就糊里糊涂。
那一刹那,史维猛然间似乎有了顿悟,发现人是生活在时间里的,生命存在于时间。
人可以生存在任意的空间里,却不可以生存在任意的时间里。时间的霸道与冷漠,
令人绝望和悲伤。
大约半年以后,史维在《明史纪事本末》里读到这样一段话:“……乃逊国之
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独从地道,余臣悉出水关。痛哭仆地者五十余人,自
矢从亡者二十二士。……其经由之地,则自神乐观启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游重
庆,东到天台,转人祥符,侨居西粤。中间结庵于白龙,题诗于罗永,两人荆楚之
乡,三幸史彬之第,踪迹去来,何历历也。特以年逼桑榆,愿还骸骨……夫不复国
而归国,不作君而作师,虽以考终,亦云(上而下火)矣。”史维反复研究这段话,
意思大致明了,只是不明白“(上而下火)”是什么意思。翻开《现代汉语词典》,
里面根本没有这个字。查了《康熙字典》,才找到这个字。上面解释说:泥短切,
音暖,缩也。史维思量再三,“(上而下火)”大概就是畏缩、没有胆量的意思。那
么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建文帝逊国以后,在外流浪了四十多年,最后无力复国,身
老还家,做了佛老,终究是畏缩无勇的弱者。
史彬公到底是多大的官?有些日子史维总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