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任何人有没有碰过尸体,克鲁奇小姐?”
“喔,没有,先生!”她还是发抖。
“我知道了,”埃勒里说道,他的眼睛由死者身上移开,看到上方的画架,不经意地,然后移开目光。突然间他往回看,他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穆奇轻蔑地看着他。
“你,”穆奇冷笑道,“觉得怎么样,奎因先生?”
埃勒里跳向前。在大画架旁的小画架上有一幅图。那是廉价的“加工”油画,大量贩售的复制品,是林布兰特著名的自画像系列,艺术家和他的妻子。林布兰特本人坐在前面,他的妻子站在后面。大画布上是已经完成一半的临摹。两个人物都已经由亚伦医生画上去了,而且也开始上色了:精力旺盛、面带微笑、有胡须的艺术家戴着华丽的深紫色的帽子,他的左手搂着穿荷兰服饰的妻子。
而那女人的下巴被画上了胡子。
埃勒里目瞪口呆地比较加工油画和亚伦医生的摹本。前者所绘的是一个女人光滑的下巴,但医生那幅,则被画上拘谨的黑胡子。不过画得很仓促,仿佛这位老画家在赶时间似的。
“老天,”埃勒里惊叹道,两眼发光,“这没道理!”
“你认为如此?”穆奇很快地接口,“我,我不知道。我对这有一个想法。”他对着克鲁奇小姐吼道,“走吧!”她奔出画室,两条长腿快速闪动。
埃勒里茫然地摇摇头并坐进一张椅子里,摸索着香烟:“我又多添了一条皱纹,队长。我第一次碰到杀人案件是胡须艺术涂鸦学校的实例——你看过告示牌广告上用铅笔画在男人和女人脸上的胡子吗?这是——”然后好象灵光一现,他眯起眼睛突然说道,“阿嘉莎·箫小姐的男孩——那个彼得——在不在房子里?”
穆奇神秘地笑着,好像他在玩味一个绝大的笑话,他走到大厅门口吼了些什么。埃勒里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房间另一边,拿了一件工作服回来,盖在死者的尸体上。
一个小男孩带着害怕又好奇的眼神慢慢走进房间来,尾随在后的是埃勒里见过的最奇特的生物。这个怪物是个强壮肥胖的女人,大约六十岁,粗线条的五官,厚厚地涂上化妆品。她的大嘴唇用口红描绘出完美的丘比特弓形;眉毛被拨得剩下细细的一条;松垮的双颊上扑上两块圆圆的腮红;皮肤上全部扑上一层厚厚的白粉。
但是她的服装比她的脸孔还要惊人,因为她穿的是维多利亚式的衣服——束腰,有腰垫,长到脚踝,胸部高耸,还有细致加蕾丝的高领……很快埃勒里想到了,这一定是艾蒂丝·箫·罗伊斯,如此可稍微解释她的异常外表:她是个老女人,她从英国来,而且无疑地她还沉浸在少女时代的表演岁月中。
“罗伊斯太太,”穆奇嘲弄地说道,“和彼得。”
“你好,”埃勒里低声说道,移开目光,“喔——彼得?”
那男孩的五官分明,是个瘦小的孩子,他吸吮着脏兮兮的食指,瞪着眼看。
“彼得!”罗伊斯太太严厉地喊着。她的声音与外表倒还相配:低沉、沙哑,还有一点嘶哑。甚至她的头发,埃勒里差一点就吓了一跳,也是怀旧的——正统的深棕色,明显是染的。这里有一位不经过奋力挣扎不会轻易向年龄低头的女性,他想着。
“他吓坏了。彼得!”
“夫人。”彼得嗫嚅,还盯着看。
“彼得,”埃勒里说道,“看看那张图。”彼得照办了,不情愿地,“你有没有在图上那个女的脸上画上胡子,彼得?”
彼得缩在罗伊斯太太庞大的裙子后面:“没——没有!”
“很奇怪,是不是?”罗伊斯太太愉快地说,“我今天早上才跟穆奇队长说过。我相信彼得没有在那上面画胡子。他已经得到教训了,是不是啊,彼得?”埃勒里警觉地注意到这位不寻常的女人一直把右边眉毛扬起再努力地放下来,好像眼睛里有东西在困扰她。
“啊,”埃勒里说道,“教训?”
“是这样的,”罗伊斯太太继续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持续她那奇怪的眼部动作,“昨天彼得的母亲才在彼得卧室里逮到他用粉笔在亚伦医生的一幅画上画胡子。亚伦医生严厉地打了他一顿,他自己把粉笔痕迹给弄掉了。亲爱的阿嘉莎对可怜的亚伦医生感到很气愤。所以你没有画,对不对,彼得?”
“没有。”彼得回答,他对地板上突起的工作服感到很好奇。
“亚伦医生,呃?”埃勒里说着,“谢谢你。”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罗伊斯太太则抓着彼得的手臂,用力把他拉出画室。一位不可轻忽的女士,他寻思着,听着她如雷震耳的脚步声。跟着他回想到她穿的是平跟的鞋子,而皮革丑陋地突起,显然是大趾液囊肿。
“来吧。”穆奇突然说道,并走向房门。
“去哪里?”
“楼下,”穆奇示意一个警员看守画室后带路前行,“我要给你看,”他们进到主建筑内时他说道,“图画中的女人有胡子的原因。”
“真的?”埃勒里呢喃,没有再说什么。穆奇停在一间白色殖民地式的起居室门口,摆头示意。
埃勒里往里看。一个胸口空空洞洞如行尸走肉的男人穿着宽松的斜纹软呢服瘫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手中的空酒瓶,手在发抖。他的眼睛泛黄并充血,他的皮肤则象一张红血管蜘蛛网。
“那一位,”穆奇带着嘲弄又有点胜利的口吻说道,“是约翰·箫先生。”
埃勒里注意到约翰拥有与他的堂姐罗伊斯太太同样粗线条的五官,同样的厚唇和窄鼻。由此观之,在壁灯上面那幅绘有阴郁恼怒面孔的老家伙应该就是他父亲。
埃勒里同样也注意到在约翰·箫先生不稳的下巴上,长满了一根一根的胡子。
梅逊先生的下鄂有些淡青色,他在一间阴暗的接待间里等着他们:“怎么样?”他低声问道,极像向女巫祈求的人。
“穆奇队长,”埃勒里说道,“有一个理论。”
队长皱皱眉头:“非常简单。就是约翰·箫。我的直觉告诉我亚伦医生画上胡子是提供凶手的线索。这附近唯一有胡子的人就是约翰·箫。这不是证据,我承认,但可以朝这个方向查。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他用力地咬了一下牙齿,“我打算要这么办!”
“约翰,”梅逊缓缓说道,“他当然有动机。但我发现很难去……”他敏锐的眼睛闪动着,“胡子?什么胡子?”
“楼上有一个女人的下巴被画上胡子,”埃勒里说道,“那张脸是亚伦被杀时正在临摹的林布兰特画作。胡子是由医生本人画上去的没错。它有行家的笔触,用黑色油彩画上去的,在他的手里还握着沾了黑色油彩的画笔。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也画画吧?”
“没有。”梅逊不安地说道。
“那就对啦。”
“但即使是亚伦做了这么——疯狂的事,”律师抗议,“你怎么知道那正好是他被攻击之前画的呢?”
“噢,”穆奇咆哮,“那还会有什么别的时候?”
“哎,哎,队长,”埃勒里说着,“让我们科学一点。对你的问题有一个完美的解答,梅逊先生。第一,我们都同意亚伦医生不可能在遭到攻击后才绘上胡子,他是立即死亡,因此他一定是在遭到攻击之前画的。问题是多久之前?还有,亚伦到底为什么要画那胡子?”
“穆奇说是提供凶手的线索,”梅逊低语,“可是——给警方这么一个神奇的赠礼!这看起来太古怪了。”
“有什么古怪?”
“呃,看在老天的分上,”梅逊说着,“如果他要留下凶手的线索,他为什么不把凶手的名字写在画布上?他手里有画笔……”
“完全正确,”埃勒里说道,“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梅逊先生。呃,为什么他不呢?如果他是独自一人——也就是说,如果他预期被害的话——他当然会把他的怀疑留下画面资料给我们。因为他没有留下这种资料,这显示在凶手出现之前,他没有想到他会被杀害。因此他是在凶手在场的时候把胡子画上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解释这画上去的胡子是条线索。因为凶手在场,他不能写出名字,凶手会发现而后加以摧毁。那么亚伦就被迫采取巧妙的方法:留下线索但可以避开凶手的注意。因为他当时在绘画,他采用了画家的方法。纵使凶手发现了,他可能会归咎于亚伦的紧张,不过显然他没有注意到。”
穆奇不安地扭动着:“嘿,听着——”
“但是女人脸上的胡子,”律师咕哝着,“我告诉你——”
“啊,”埃勒里梦幻般地说道,“亚伦医生有个前例。”
“前例?”
“是的。穆奇队长和我,我们发现亚伦医生挂在彼得房里的画作,曾被彼得用粉笔加上胡子。那是昨天的事,亚伦医生为他这可恶的恶行痛打了他一顿。不过彼得画胡子这一手显然留在了医生心里,当凶手与他谈话或威胁他的时候,胡子把戏就浮现出来了。显然他认为它可以诉说一个故事,因此他用了它。那当然了,是个暗喻。”
“我还是说这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梅逊嘀咕着。
“不是无稽之谈,”埃勒里说道,“很有意思。他在林布兰特妻子的下巴上画胡子。为什么是林布兰特的妻子呢?这就值得玩味了——一个死了两个多世纪的女人!这些箫家人当然不会是后裔……”
“神经。”穆奇直截了当地说。
“神经,”埃勒里说道,“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很恰当的字眼,队长。那么是个大玩笑吗?不太可能。如果亚伦医生不是打算开玩笑,这到底是什么?亚伦究竟想表达什么?”
“如果这不是那么荒谬,”律师说着,“我说他是指向——彼得。”
“比神经还更神经,”穆奇说,“很报歉,梅逊先生。我想,这孩子是唯一一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他母亲似乎对他很谨慎,她总是把他的门由外面反锁。我今天早上自己发现的,而且他也不能从窗户跑出去。”
“好啦,好啦,”梅逊叹道,“我想我是一片茫然。约翰,呃……你呢,奎因先生?”
“我虽然很痛恨辩论,”埃勒里说道,“但我不同意穆奇兄弟的说法。”
“喔,是吗?”穆奇冷笑道,“我相信你有理由?”
“我认为,”埃勒里说道,“我有。真实的胡子和画上去的形状不相同。”
穆奇怒目而视:“那么如果他指的不是约翰·箫,那他到底是指什么?”
埃勒里耸耸肩:“如果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亲爱的队长,我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哼,”穆奇吼着,“如果我认为这是菠菜,那我就会把约翰·箫先生拖到总局去,质问那老杂种直到我证明确实是菠菜为止。”
“我不会那么做,穆奇,”埃勒里很快地说道,“如果只是为了——”
“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队长沉着脸说道,然后他大踏步地走出接待室。
约翰·箫早就醉了,甚至连穆奇把他塞进警车里他也没有抗议。穆奇带着他的猎物离开了,尾随在后的则是装着亚伦医生尸体的殡仪馆车辆。
埃勒里饥渴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皱着眉。律师蜷曲坐着,咬着手指甲。这房间,整幢屋子,所有的空气中再次充斥着宁静,一股不祥的宁静。
“你看,”埃勒里尖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