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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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寒图-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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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看见他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又胖又大、绊红滚壮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皮领子的黑呢长大衣,戴着讲究的水獭皮帽,绿围巾在领口处十分惹眼,皮鞋头发着亮光,但我相信,无论谁见了他,都会产生厌恶之感。这些新衣贵物非但没有掩饰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俗气,却与他浑身的俗气混在一起,变得浓厚、强烈和不伦不类。但他脸上的表情得意又自信,并有种因保养得法所致的健康而发亮的色泽闪耀出来。还有种因志得意满和仕途亨通而兴冲冲的劲头。据说他四十七八岁,脸上却不见一条皱折,好象一个崭新而提亮的瓷罐。他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快活地左顾右盼,打招呼,并接受对他种种尊称、问候和恭迎的笑脸。
  一个工作人员捧来一册锦锻面的册页,又递给他一支蘸好墨、并理好笔锋的毛笔,请他留名,他象画符那样抹了几下,把册页和笔交还给工作人员,随后扬起一只挺大的手,高声说:“我”他声音很响亮,“是向同志们学习来的!”
  话音刚落,他身旁就有个矮小精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操着一种带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
  “赵书记在百忙之中亲自来参观画展、做指示,我们热烈欢迎!”
  远远近近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有人居然还掬出一副受感动的笑颜,还有人上去伸出一只手,象要沾取什么荣誉似地和赵雄握手。这时,我院的杨主任、马副主任以及市文教组和文化局几个领导和主管美术的干部,陪着赵雄开始参观,并一边向他介绍每幅画的创作情况及作者。赵雄倒背着手,边走边看,边信口发议论。那个跟来的矮瘦的男人手里拿个小本子,作记录。他好似唯恐失漏掉什么似的,一只黑色的钢笔杆在他手中飞快地抖动着。
  “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显得劲头不足,胳膊太细了!不象工人阶级的胳膊。脸盘也应再大些,不要总是小鼻子小眼的,要有时代的气势。脸上的颜色还得重,不要怕红:我听有人说‘现在画上的人脸都象关公’。这话对不对?”赵雄说着一妞头,正好面对我院的杨主任。好象这句话是问杨主任的。杨主任笑了笑,未置可否。因为他深知这位文教书记刚愎自用,信口乱说,说变就变。你想随声附和他都很难。这时,赵雄果然板起面孔说;“这句话很反动!红彤彤的时代、红彤彤的人嘛!象关公?这是对革命文艺恶毒的诬蔑!喂,你们回去查查这句话是谁说的。”
  他身边几位美术界的领导和干部们只好点头答应,气氛变得紧张了。有些人开始悄悄躲开他。我和范被一直站在这边没动,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来他的嗓门大,二来旁人全都鸦雀无声。至于这些画,更是无声之物,依次排列垂挂着,好象在等待他的审判和裁处、决定自身的命运与安危祸福似的。
  这一群人在大厅里转了半圈,就来到范玻的作品跟前,说得严重些,一个可能会决定范模前途的时机到了。我担心地看了范政一眼,她那秀美的脸相当沉静,只有长睫毛一下下闪动着,目光却极平淡,不带任何神情,好象对着一片乏味的景物发怔。我听见杨主任在对赵雄做介绍:
  “这是我院的年轻教师画的。她注意深入生活,近来进步很大。对这幅画一般反映还不错。”
  很明显,杨主任的话是在保护范政。
  赵雄点点头我心想,谢天谢地,他终于没有摇头。只听他说:
  “好!我们要放手让青年小将们干。我们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老的不行了。这并不奇怪,新陈代谢嘛!十七年黑线专政时,把一些老画家吹得神乎其神。现在一看,都不怎么样,赚人!什么‘笔精墨……墨妙’呀,‘构图新……’,‘新’ 什么来着?噢,‘新奇’呀,还有什么……胡说八道,纯粹是瞎捧。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们不要迷信他们,更不准他们再压青年人!这些人在前头挡道,青年人怎么能露头角?”
  说着,好象他对范政的画没怎么细瞧,目光就落到下一幅画上。这幅画正是潘大年那幅糟糕透顶的作品。
  “好!”赵雄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大家一跳。这叫声很象过去在街头看练把式的那种喝采声。接着这位文教书记喜笑颜开,连连说,“很漂亮!漂亮!美化艺术嘛!(这并非我用词不当,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锦绣河山嘛!很好,这幅画是谁画的呀?”
  杨主任说:“潘大年。也是我院国画系教师。他在这儿哪!”说着,他回头招呼潘大年。
  我这才发现,播大年挤在赵雄身后的人群里。他听到招呼,赶忙挤上去。站在赵雄身旁,恭敬地和赵雄握手,脸上带着笑说:“我是潘大年,请赵书记批评指正:” 他显得很紧张,笑得也勉强。
  “你画得很好。和我看过的国画都不一样,有时代特色。国画是封建主义产物,这个领域很顽固,斗争也很复杂,必须要爆发革命。但我讲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决不是资产阶级革命。前几天,我在审查宾馆那些画时的讲话,你听到传达了吧!那里有一幅画,是你们学院沈卓石画的。画的是漓江,都是大黑山。我说不好,居然有人替他辩护,说是什么,是什么……对,是画‘逆光’。为什么画‘逆光’?背向太阳吗?什么意思?再说,谁都知道漓江是青山绿水,为什么画得黑黑的?替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创新’。这纯粹是以改革封建主义的国画为名,而贩卖资本主义的货色!必须提高警惕!还有人说国画就是‘以墨为主’?谁定下来的?这是封建阶级定下的条条框框,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破!我看对国画的革命就是要从限制用墨上开始。我听说,你们学院传达我在宾馆审画的讲话记录时,有人表现得很强硬,不服气。我这个人是讲民主的。说错了,大家批判。请大家说,周围的东西有几样是黑的?花有黑的吗?叶子有黑的吗?山有黑的吗?水有黑的吗?为什么偏偏要画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这幅画可以做为样板,经验要推广。国画从这里要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种发窘的受宠若惊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么,却吭吮卿卿说不出来。简直是难受极了。赵雄忽问杨主任:
  “这里有沈卓石的画吗?”
  “有。在那儿!”
  这一群人象一架大型联合收割机,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范被站在一旁,都暗暗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认为老沈会遭到更大的指责与灾难,因为他这幅画是无可挑剔的,除非这位赵书记有超人的本领。
  赵雄交盘手臂,左手托着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识地担弄着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目光变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画上扫来扫去。好似探照灯光在夜空中搜索敌机。看了半天之后说:?这画的是昨?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气相当厉害,带着明显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里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来!
  杨主任上前方要解释画面的内容,只见赵雄露出一丝冷笑,转过头问:
  “沈卓石来了吗?”
  那个随来的矮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起来:
  “沈卓石呢?来没来?来没来?”
  这就预兆不祥了。
  杨主任忙向周围的人询问。这当儿,不知谁说了声“来了”,人们发现了老沈。原来他早来了。孤零零站在大厅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棉大衣,仍显得挺单薄,一顶深褐色的罗宋帽扣在后脑勺儿上,鼓鼓的前额从帽檐下凸出来。脖子上围一条黑色的长长的大围巾,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搭到背后还是四十年代我们在艺专上学时的老样于
  众人的目光都对着他。这片目光里包含着为他的担忧。赵雄的目光却象一对利箭直直地逼向老沈。老沈呢?毫不惊慌,镇静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来。直走到距离赵雄六、七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顶撞赵雄。
  “这是你画的?”赵雄问。
  “是的。”老沈点点头,回答道。
  “你认为你这幅画怎么样?”
  “作品好坏,由观众鉴别,哪能自做定论?”老沈的答话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反驳。使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为他的大胆而震惊。
  “好,好。”赵雄被激怒了,他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是观众,给你提提意见行吗?”这是一个凶狠的暗示。
  “当然欢迎。”老沈说,神态自若而安然。
  赵雄回手一指老沈的画,大声说;
  “你这幅画有严重问题!”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同时见身旁的范政浑身震颤一下,好象被一箭射中当胸似的。
  “问题?”老沈也略略吃惊,“问题在哪儿?”
  一痕冷笑出现在赵雄多肉的左脸颊上,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
  “我问你,当前世界革命形势总的特点是什么?”
  “问我这个做什么?”老沈反问他。疑虑地蹩起浓眉,隐隐有种不安。
  “噢,你装糊涂!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前世界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自然是‘东风压倒西风’。”
  老沈回答得十分果断,但紧皱的眉峰依然没有松解开。范摸清秀的脸蛋上也罩上一层迷惑的烟云。谁也不明白,赵雄指的是:什么?可赵雄说出来了:
  “你的画上为什么刮西风?”
  “‘刮西风’?哪来的‘西风’?”老沈脸上的问号登时变成惊叹号。他受到意外的一击,沉不住气了。急得声调也变高了。
  “怎么?你害怕了?你以为你的用意,我看不出来吗?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你画上的树给风刮得往哪边歪?往左!是不是?‘左西右东’,这不是刮西风吗?问题就在这儿!”
  我从来没见过,对一幅画可以如此可怕地加以评论,这样荒谬绝伦但那个时代,这样对待艺术和艺术家却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在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这样干的。文明世界一下子变得比中世纪还要野蛮十倍。文明、良知、理智,都变得没用、无效和可怜巴巴,快要治灭殆尽了呀!艺术,艺术,还要你做什么呢?!我身旁的范玻脸儿涨得通红,仿佛她心里有股火气往上窜,那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一跳一跳。她肩膀一动,要上前为老沈争辩。我一手绕在她身后,抓住她的后襟,把她拉住。附在她耳朵上低声说:
  “别去送死!”
  现在我想起当时这句话,觉得好笑。难道议论一幅画还会与生死有关?当时却是这样眼看着,冤屈、打击、侮辱和将要发生的更加残忍无情的迫害,象一阵擂木滚石,已向老沈袭来。老沈先是惊呆,跟着便已怒气沸沸。以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他决受不了这蛮横无理、荒唐透顶的诬陷。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一边扯动着,鼓起的脑门微微发红。我知道,他要据理力争了!可是当他着意地看了赵雄部张粗俗又光亮的脸几眼之后,他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机智而犀利的光。好象他突然找到了绝妙的对策,脸上激愤的浪头即刻平复下去,重新变得舒坦又安然,嘴角旋着一个嘲弄和讥讽的笑涡。
  “你怎么不回答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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