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说。“你会不会——呃——走错地方了?”
“不,不可能,”那个女孩回答,揉着手臂,益发冷淡地盯着他瞧。
他注意到这女孩有多么动人。尽管只擦了点粉和口红,而且那张圆脸透着股坚决。她身高大约5呎2吋,体态匀称。蓝眼珠,宽印堂,额形美好,丰润的嘴唇固执地紧抿着。她身穿苏格兰粗呢上衣、蓝色背心裙,搭配黄褐色长袜和平底鞋。
“可是,”他指出,“这是4号包厢。”
“没错,这我知道。”
“小姐,我想说的是,这间包厢是我的。我姓坎贝尔,门上写得很清楚。”
“我呢,”女孩回答,“正巧也姓坎贝尔,而且我很确定这是我的包厢。请你出去好吗?拜托。”
她指着行李箱。
亚伦看了眼,又看一眼。火车颠簸着,在转辙点上频频震动,摇摆着加速前进。可是令他不解的是那只皮箱侧边用白漆写着的小字体:
K。I。坎贝尔。哈本丹
第二章
亚伦心中难以置信的诧异逐渐被另一种迥异的情感取代。
他清了清喉咙。
“容我问一声,”他严肃地说。“K。I。是什么的缩写呢?”
“凯萨琳·艾琳啊,我的名字。可不可以拜托你——”
“原来如此!”亚伦说着举起那份报纸。“那么我想进一步请教,你最近是否参与了《周日守望者报》一场极不名誉的论战?”
K。I。坎贝尔小姐一手抚着额头,像在遮挡阳光那样,另一只手在背后撑着盥洗台来稳住自己。火车猛烈晃动着。那双蓝眼珠先是露出狐疑的眼神,接着恍然大悟。
“没错,”亚伦说。“我就是高门大学的亚伦·坎贝尔博士。”
倘若他再高傲、恶劣一点,或许会说:“我的萨克逊名字是罗德列克·杜。”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动作似乎有那么点可笑:头执拗地向前伸出,报纸丢在卧铺上,手臂交叉着。但这女孩已经不能忍受他的态度。
“你这畜生!卑鄙小人!臭虫!”她激动得尖叫。
“我们都还没有正式地介绍彼此呢,小姐,这样的字眼或许稍嫌亲密了点——”
“胡说,”K。I。坎贝尔说,“我们是远亲,经过两次迁移才疏远了的堂兄妹。原来你没有留胡子!”
亚伦不自主地摸摸下巴。
“我本来就没有留胡子。你怎么会认为我有呢?”
“我们都以为你有。我们都以为你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女孩尖声说道,一手在腰部比划。“还戴着又大又厚的眼镜,谈吐枯燥无味又惹人厌。果然没错。不说别的,光凭你冒失地跑进来质问我——”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开始揉起臂膀来。
“在所有最恶毒、最瞧不起人的书评当中,”她继续说。“你写的那篇尤其是——”
“看来你不太明白,小姐,那是我的责任所在。作为一位历史学者,我有必要指出那些谬误,明显的谬误——”
“谬误!”女孩说。“明显的谬误,嗯?”
“确实如此。我指的不是关于克利夫兰女公爵的头发那类毫无意义的小地方,而是真正重大的事件。你书中对1680年选举的论点,容我说得浅白些,恐怕连猫听了都会窃笑。关于威廉·罗素爵士那段,更是乱扯一通。我倒不是说他和你书中的英雄沙夫兹伯里伯爵同样是大恶棍,罗素只不过是个呆子,就像当年在判决中所说的,是认知上出了问题。老实说这值得怜悯,但不该被贴上背叛者以外的标签。”
“你没什么了不起,”K。I。坎贝尔激愤地说,“你只不过是个保守党!”
“我呢,就借用一句约翰生博士的话来回复,‘女士,我察觉你是个卑劣的辉格党!’”(译注:辉格党,英国自由党前身)
两人就这样站在那里,瞪着对方。
这实在不是亚伦的本性。然而他气愤极了,而且又碍于尊严,急得很想找艾德蒙·伯克(译注:英国辉格党政论家)算账并且扁他一顿。
“你到底是谁?”休战了会儿,亚伦的语气较为平缓了。
这话再度激起凯萨琳·坎贝尔的自尊。她紧抿着双唇,挺直她那5呎2吋的身躯。
“虽说我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她边说着边戴上一副更添妩媚的贝壳边框眼镜。“我还是告诉你吧,我在哈本丹女子学院历史系教书——”
“哦。”
“是的,而且我对书中所提到那段历史的了解绝不输给任何男人。好了,现在拜托你离开我的包厢好吗?”
“不,我绝不走。这间包厢不是你的!”
“我说是我的。”
“我说不是你的。”
“倘若你不滚出去,坎贝尔博士,我就按铃叫人来。”
“请便。就算你不按铃,我也会自己来。”
服务员被两次分别由不同的手按下的铃声给唤了过来,看着两位态度庄重但叽喳吵个不停的教授争着向他吐苦水。
“很抱歉,小姐,”服务员一脸忧虑地查看名单,“很抱歉,先生。恐怕是出了点问题。名单上只有一位坎贝尔,连‘小姐’还是‘先生’都没有注明。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亚伦站得笔直。
“算了,”他高尚地宣布。“说什么我也不会侵占这位小姐好不容易得来的床位。替我另外找间包厢吧。”
凯萨琳紧咬着牙。
“不,不可以,坎贝尔博士。我不打算因为我的性别而占人便宜,谢谢。带我到另一间包厢去吧。”
服务员双手一摊。
“很抱歉,两位,这我办不到。这班车已经没有多余的卧铺,连座位都满了,三等车厢的乘客还站着哩。”
“没关系,”亚伦想了想,坚决地说。“让我把卧铺底下的行李拿出来,我到走廊里去站着过夜好了。”
“唉,别傻了,”女孩语气丕变。“行不通的。”
“我再说一遍,小姐——”
“一直站到格拉斯哥?这怎么可以,别说傻话了。”
她说着在床沿坐下。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她又说。“我们共用这间包厢,坐着熬到天亮。”
服务员一脸如释重负。
“你真是好心,小姐!这位先生一定很受用。对吧,先生?如果两位不介意相互作伴,相信这趟旅程一定会非常愉快的。这位小姐真是太善良了,对吗,先生?”
“不,你错了。我拒绝——”
“怎么啦,坎贝尔博士?”凯萨琳以甜美却略带冰冷的语气说。“莫非你怕我?还是不敢面对即将降临在你自己身上的历史大事?”
亚伦转身面对服务员。要是有足够空间,他可能会用一种类似父亲命令闯了大祸的孩子滚出房间的夸张手势指向门口。此时他只是用手在通风机上敲打着,服务员懂了他的意思。
“那么没事了吧,先生。晚安,”他微笑着说。“应该不会太难受的,对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凯萨琳语气犀利地质问。
“没什么,小姐。晚安了,祝你睡得安稳——我是说,晚安。”
两人再度四目相觑。接着他们突然同时坐下,分据卧铺的两端。尽管之前他们已达成某种程度妥协,只是此刻房门关上后,两人的自我意识顿时又升高许多。
火车缓慢前进:稳定但似乎正在加速,意味着或许有敌机即将来袭。通风机运转着,房里已经不那么窒闷了。
首先打破紧绷沉默气氛的是凯萨琳。她先是嘴角微扬,接着开始咯咯出声,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亚伦也跟着笑了。
“嘘!”她压低声音说。“我们这样会吵醒隔壁包厢的人。我们真的幼稚得可笑,不是吗?”
“这个我否认,而且——”
凯萨琳摘下眼镜,揉着光滑的额头。
“你到北方去做什么呢,坎贝尔博士?或者我该称呼你亚伦堂兄?”
“和你一样的理由吧,我想。我接到一封署名邓肯的信函,他有个十分奇特的头衔:印鉴书记。”
“在苏格兰,”凯萨琳施恩似地说。“印鉴书记指的就是律师。真是的,堂堂坎贝尔博士竟然这么无知!你从来没去过苏格兰吗?”
“没有。你去过?”
“小时候去过。不过我一直很留心那里,尤其是和我的血亲有关的消息。信里头还写了什么吗?”
“只说老安格斯·坎贝尔一周前过世了,仅存的几个亲戚都接到了通知,问我是否方便前往英维勒瑞的席拉城堡参加家族会议。信上说继承权没有问题,不过我不太清楚‘家族会议’目的何在。于是我借这理由请了假,趁机好好休息。”
凯萨琳吸着鼻子。“真是的,坎贝尔博士,他可是你的血亲呢!”
亚伦又火了起来。
“噢,拜托!我连安格斯·坎贝尔是谁都没听过。我拿了本繁杂得不得了的族谱找他的名字,才发现他原来是我父亲的堂兄弟。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或听说谁和他比较亲近。你呢?”
“这个嘛……”
“事实上我也没听说过席拉城堡。顺便一提,我们该怎么到那儿去呢?”
“我们可以在格拉斯哥搭火车到古洛克,从古洛克搭船到督努,再租车绕过芬湖到英维勒瑞。以前可以从督努经由水路到达英维勒瑞,可是战争爆发之后那里的蒸汽船就停止营业了。”
“那是属于哪个地区?高地还是低地?”
凯萨琳的脸一沉。
亚伦不敢再深究这问题。他有个模糊的印象,区分高地或低地的方式是在苏格兰地图中央画一条横线,上半部是高地下半部是低地,就这么简单。可是现在他感觉似乎并非如此。
“真是的,坎贝尔博士!当然是在西部高地了。”
“我猜这座席拉城堡,”他又问,稍稍释放一下(尽管有点意兴阑珊)自己的想像力。“大概是那种四周围着壕沟的乡村宅邸吧?”
“在苏格兰,”凯萨琳说,“几乎每一栋房子都可以称作城堡。它不像你说的那样,同阿吉尔公爵城堡般是座大豪宅,至少从照片上看来不像。它坐落在席拉山谷的入口,英维勒瑞附近的湖畔,是座看来有点邋遢的石砌高塔建筑。
“可是它历史久远,即使你这位历史学者也不见得了解。它吸引人之处在于安格斯·坎贝尔的死亡方式。”
“是吗?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凯萨琳轻声回答。“也可能是被谋杀的。”
亚伦带来那本企鹅出版的书是绿色封面的犯罪惊悚小说。他并不常读这类作品,但偶尔会拿来当做消遣。他的目光回到凯萨琳脸上。
“他——什么?”亚伦差点尖叫出声。
“被谋杀。这个你也没听说过是吧?老天!安格斯·坎贝尔不知道是从塔顶的窗户跳下,还是被推下的。”
亚伦陷入思考。
“没有召开死因调查庭吗?”
“苏格兰没有死因庭。在死因可疑的情况下,可以透过死因调查官申请公开调查。但如果判断是谋杀,就根本不会举行公开调查。所以我这整个星期一直在注意格拉斯哥的《前锋报》,看有没有关于公开调查的新闻。当然,结果是毫无发现。”
包厢里似乎突然变冷了。亚伦伸手去调整嘶嘶作响的通风机口,然后在口袋里摸索。
“要香烟吗?”他掏出一包烟来,问她。
“谢谢,没想到你抽烟。我还以为你吸鼻烟呢。”
“你又是为什么会认为我吸鼻烟呢?”亚伦严肃地问。“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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