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进来通报,说格雷骑士求见。菲尼斯转向黛丽问道:“你准备好了吗?”见她点点头,菲尼斯便向侍者示意,让格雷进来。黛丽屏住呼吸,面色苍白,简直象是要上刑场。隔了一会儿,格雷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空气似乎立即停止流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充斥整个房间。
在黛丽看来,格雷和三天前相比,不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变了个人。他披着一件白缎子斗篷,上面用金丝绣着雄狮、兽头,袖口和下襟则用金银双线绞边,还缀着珍珠。在斗篷里面是做工精致的暗红色袍服,也同样绣着金银双线,腰间系着双层的金腰带,扣环上的花纹华丽而庄重;旁边斜挂一把佩剑,剑柄镶着宝石,闪闪发光,剑鞘上刻有皇冠纹章。他的靴子擦得锃亮,几乎能用来当镜子,靴跟两侧还挂着银链,以及金质的踢马刺。真是位威武的骑士!——然而他脸上却带着痛伤,比三天前明显瘦了一圈。柔软的白缎便帽更显出额前皱纹又深又密,胡须虽然修剪得很整齐,却掩不住面容的憔悴,双眼发红,里面象是着了火。他就这么步伐僵硬地走了进来。
“请坐吧,格雷。”菲尼斯为格雷拉开椅子,然而皇冠骑士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顾向黛丽走去,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就再也不动了。
尽管格雷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却仍然感到惊讶。十年来,他心中恋人的样子从未变更,永远是梳着长长的辫子,皮肤白皙,红唇娇艳可人,眼底总带着笑意,就象美丽而妩媚的天使。然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却是个艳丽的女人,身材丰满却十分匀称,穿着紫色翻毛皮坎肩,里面是绣暗花的白色紧身罩衫,胸脯如同大理石雕成;一条钻石项链挂在雪白的脖项上,手腕上戴着宝石链坠;精美的手织细呢裙子束着她纤细的腰身,裙摆缀着半透明的牛角薄片和水晶,下面露出精巧的小皮靴,靴尖和两侧都镶着宝石。在她深如湖水的眼中,透着一种格雷所不熟悉的成熟与沉稳。
格雷犹豫地在黛丽脸上搜寻,试图找出昔日的形象。他的目光滑过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饱满的双唇,一直到唇边那个极细微的浅痕——那是小时候在树桩上碰伤的。
“黛拉尔娜,”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黛丽的身体起了一阵颤抖。她抬起长长的睫毛,迎向格雷的目光。
“是你吗,黛拉尔娜?”格雷嘶哑地说道。
“你那小牛眼睛不好使了吗?”
“喔,我的小麻雀!”格雷大喊一声,一步窜到黛丽身前,猛然单腿跪地。“我都不敢认了……天哪,真的是你!十年了……”他抓起黛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急剧地呼吸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我说过你留胡子不好看,你总是不听。一点儿都不好看……”黛丽眼中骤然流下泪水,她俯下身,把脸埋在格雷的头发里。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低低的抽泣与粗重的喘息。
菲尼斯悄悄退了出来,从背后掩好房门。酒馆的主人站了一会儿,便走向回廊。
“很好,看来我的方法用不上了。”他自言自语,脸上浮起笑容。一种愉悦感充满他的全身,使他打心眼里觉得兴奋。然而,他立刻又感受到更大的兴奋——有个苗条优雅的身影正走进酒馆大门,肩上斜背着弓箭。只看那束成马尾的栗色长发,他就立即认出,那是他在绿泥森林的朋友。
“你这酒馆还蛮热闹的。”死灵法师一边坐下来,一边打量房间的装饰。“我不太习惯这种气氛。”
“一开始我也不太习惯。时间久了就不觉得了。对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基……娜?”他促狭地笑了笑。
“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死灵法师无奈地皱皱眉。“我是来要报酬的。”
“报酬?”菲尼斯有些惊讶。“喔,老友,干嘛说这个?不管你想要什么,就算我没有,也得想办法给你去找。”
“不必。你手上肯定有。我要一些地图……阿拜迪恩大陆各地的。越多越好。”
“怎么,你要出门吗?”菲尼斯这回真的吃惊了。
“是要出门。所以来找你,顺便跟你道个别。”基娜忽然侧耳倾听。“那边房间里有人吗?”
“是那对分别十年的情人。估计他们俩快要上床了。没用忘魂花他们就和好啦。你没看见刚才那场面!我感动得不得了。”
死灵法师怀疑地摇摇头。“没那么容易,菲尼斯。”她缓缓说道。“我有预感。没那么容易。”
格雷和黛丽紧挨着坐在一起,有时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互相凝视。十年的时光使他们都改变了很多,因此两个人都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回过去的影子,同时也回忆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就这样相互观察和探索,一会儿觉得对方确实是自己的心上人,一会儿又觉得身边是个陌生人。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生活,一度非常亲密。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这种亲密感始终藏在心底,象是一条纽带,发挥着强大的力量。然而时间的威力也不容忽视,毕竟这些年来他们都过着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许多想法因而产生巨大变化。不过,至少在此刻,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完全忘记了其他的东西。
“黛拉尔娜,”格雷拥着黛丽的肩膀轻声呼唤。
“什么?”
“黛拉尔娜……”
黛丽闭上眼睛,紧靠着那坚实的手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黛丽微微叹息了一声。“你可真傻,格尔。”
格雷当然知道这是调笑的话,可他却似乎把这话当真了。皇冠骑士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仰头盯着屋顶,就好象天花板上有什么人或神祗在听他倾诉。
“我真是很傻,当初竟然会离开你!”他大声说道,白缎子斗篷微微颤动。“而且,我竟然为了军务,十年都不回来找你!喔,黛拉尔娜,我差点儿就失掉你了!这十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在战场上也想我吗?”
格雷停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词。“不,”他坦白地说道,“你知道,在战场上人是什么想法都没有的。除了杀敌,不会有任何念头。好多次我都差点送命,躺在地上,鼻子里全是血腥味。有一回我让死马压住了,没法喘气,也没人救我,只能在那儿等死。我快要昏过去了,就使劲睁开眼,因为好多人都是一闭眼就再也没醒过来。我看见蓝天象个大锅,白云来回乱飘,耳朵里嗡嗡直响。那时候我就想,我们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什么?”
“你说过的,为了荣誉,还有骑士封号。”黛丽淡淡地说道。
“不是。一开始我以为是,可后来就搞不清了。每回打仗都象一场恶梦,不管是赢是输,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拖着腿,垂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想你。等第二天我心里就踏实了,心想我一定得活着,黛拉尔娜还在家乡等我。”
他再度屈起一条腿,跪在黛丽面前。“现在我可算找着你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黛丽梦呓般地重复道,忽然间泪流满面。她拉起格雷,让他重新坐在身边,然后靠过头,把脸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格雷用力把黛丽揽在怀中,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
隔了一会儿,黛丽仰起头问道:“你要和我结婚吗?”
“是的,一点儿也没错。”格雷坚决地回答。“我一定要跟你结婚,要是谁敢反对,我就打烂他的鼻子。”
黛丽满足地叹息着,身躯软绵绵地歪过来。格雷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焰,他捧住黛丽的脸庞,疯狂地亲吻着,火热的嘴唇如同雨点一样落下,把她的整个面颊都弄得湿漉漉的。
然而这时候他忽然看到一样东西,身体顿时一滞。它在黛丽的脖颈上闪着光芒,象是许多冰冷的眼睛,默默审视着他。格雷并不太懂钻石的价值,不过,他曾在王府中见过许多贵妇人都戴着钻石项链,也曾听其中一个夸口说,这样一条项链值得上几十套高级铠甲,或是至少一块骑士封地。他立即想到黛丽现在的身份,想到在这几年之中,那些贵族曾无数次对她做着相同的动作……他的心象是被鞭子抽过,一下子缩紧了。
黛丽感觉到格雷的异样,立即明白过来。她推开格雷,拿手帕擦过脸,又整整衣领,然后把身子挪到一边。
“你真的要娶我为妻吗?”
“当然。骑士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很好,我的骑士,”黛丽冷静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养活我呢?”
格雷并未理解黛丽的真正想法。她的本意是问他以后有何打算,而他却错误地认为她在询问金钱的事情。“呃,”他答道,“我这些年积攒了不少财富,足够咱俩后半生用了。”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她略带讽刺地问道。
两个人的思想再次发生偏差。在黛丽看来,感情上的承诺要比金钱更为重要,然而格雷却以为她怀疑他的财力。这使他感到自卑,因为他确实不如那些大贵族们富有。自卑感立即变成恼怒,一方面是由于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恼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黛丽的变化。她不再是纯洁的少女,而是一个成熟、现实的女人。
“我的钱虽然不算多,可毕竟是个骑士,”他忍耐地说道,“回到家乡以后,谁也不敢看不起我。”
“不敢看不起你?可是别人会比你过得更好!打起仗来,他们能坐在家里过日子,可你就得穿上盔甲去拼命!”她越说越大声。“你那点儿钱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你得死在剑下,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做你的妻子有什么好?”
格雷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弄懵了。他愣在那儿,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不做骑士……”
“真的吗?你肯放弃骑士封号?”黛丽的态度和缓了些。“然后呢?”
“我想,咱们可以置一些田地,招些农奴,搞个小庄园。”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普里泽沃的麦子一向都长得很好。有些地方还能种葡萄。”
黛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河里有鱼,山上的林子里有熊和狼,还有獾。一年四季都能有收获,生活肯定没问题。”格雷的眼睛亮起来,似乎看到了将来的幸福生活。“咱们养十几个农奴,生几个孩子,以后再建个小城寨……”
“等我从石门城回来,就开始做这些事。”他热切地抓起黛丽的手,然而她突然把他甩开了。
“你说什么?你还是要去石门城?”
“我不是去打仗。可是,身为骑士,荣誉至高。我得把骑士信物交回去,然后向审判团投案。”他犹豫了一下。“也许国王会砍我的头……不过,骑士审判团里,有几个铁狮骑士和飞鹰骑士跟我关系还不错。只要花点儿钱,没准他们不会杀我,顶多放弃封地,再交点罚金……”
“愚蠢!”黛丽再也无法忍耐,猛然站起身来。“十年时间都没让你变聪明!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守护荣誉?死在牢里还不如去死在战场上!你那些所谓的荣誉根本毫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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