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眼睛惊恐地看着台下的“战友”们:天啊!这是怎么啦?
在这吼声,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后边转圈圈。右手食指神质地弹着烟灰,连吐出来的烟也
不再重新吞进嘴里了,脸像死人一样难看。段国斌几乎是跑着冲到台前,大声嘶听:“造反
派战友们!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孙大圣’的战士们请注意!
请注意!请立即将捣乱会场的阶级敌人押出去!”话音一落,台下前边的那些“孙大对”
们,立即向礼堂骚乱的地方奔赴而去了。
“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
一个比段国斌更大的声音从礼堂中间的座位上吼了起来。声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着的
“孙大怪”们惊呆在走道上了。全礼堂的视线也都被这个大嗓门吸引了过去。
大家一看,原来是红总常委、“工交兵团”的造反派头头鲁常林。高大的鲁常林高高站
在椅子上,手里拿个小纸片,身体向四周转动着呼号:“声明!声明!工交兵团声明:鉴于
红总坏人掌了权,实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团全体战士一致决定:从即日起,退出红色造
反总司令部!”
他说完,从奇子上跳下来,蒲扇大的手一挥,礼堂中间哗地站起一片人来,纷纷来来到
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纵队,唱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首毛主席语录
歌,哗哗地走出了大礼堂。
“孙大圣”们立即在前面有节奏地反复喊:“滚,滚,滚,滚你妈的蛋……”并且也唱
起了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
气……”可是,这一处,那一处,又纷纷传来了“声明!声明!”的呼号,一队队的人前拥
后挤,唱着语录歌,纷纷退场了。一霎时,偌大的礼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国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着这个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无策。正在这时,
从礼堂东门里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飞一样奔过走道,从台口扑上了舞
台,把一张油印的传单塞到段国斌的手里。
段国斌和侯玉坤赶紧展开“侦察员”送来的这这传单,头挨头着起来。看着看着,两张
死灰一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笑容……
十四
段国斌和侯玉坤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告全县人民书十月二十六日夜,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
延雄潜逃回县城,向反革命组织黑总表态亮相,企图和
这群牛鬼蛇神成立伪革命委员会。
对于三反分子马延雄这一罪恶行径,我红指全体无
产价级革命派表示极大的愤慨!我们决心彻底摧毁“马
记”革委会,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押上历史的断头台。不
获全胜,决不收兵!近日,地区黑老总已经把大量武器弹药运到我县黑
总手里。为了保存革命实力,我英雄的红色造反总指挥
部,已于近日东渡黄河,转移到山西境内养精蓄税。一
旦力量壮大,我们一定挥师西渡,光复全县!
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
红指必胜!黑总必败!红色造反总指挥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于石门段国斌和侯玉
坤看完这张油印传单,像贫血的人输了一管子血,浑身立刻又有了劲。退出去多半礼裳人算
个屁!让“工交兵团”的叛徒们将来后悔吧!县革命委员会将不会给他们半个席位的。他俩
人一人拉着年轻探子的一条胳膊,把他拉到台后,叫他赶快详细说来。年轻探子很得意洋洋
地报告说。
“今日临天明,黑指的人发现马延雄不在了,顿时乱作一团。马延雄这张牌一失掉,又
加上咱们的武装强大,黑指好多人认为大势已去,纷纷跑出石门,到省城和外省投亲靠友去
了。老保头子高顺众叛亲离,好不容易才挽留下二十来个‘铁杆’,印这张传单,就跑到山
西去了。”
年轻探子最后手舞足蹈地欢呼:
“黑指完蛋了!”侯玉坤听完,嘴大张着喷出一口浓烟来,又狠狠一口吞了进去,两股
白烟箭一样从鼻子里射了出来。他瘦手在膝盖上一拍,叫道:“天助我也!”
段国斌早已扯大步走向前台,向礼堂里剩余下的“铁杆”们宣传了这个“特大喜讯!”
会场上又一次沸腾了。
“孙大圣”和台上的这一批人,本来已经有点灰,这下精神又大振起来!金国龙和几个
打手提来几桶水,泼在昏倒在地的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醒过来的这两个人,差不多都只剩
了一口气。
高正祥身体结实一些,被金国龙扯着衣领口从地上拉了起来。马延雄呢?坐了几个月禁
闭,身上伤痕累累,二十多个小时没吃饭,又在雨夜里挣扎了几十里路,现在已经奄奄一息
了。那些野蛮的手不可怜他,照样抓住领口提他站起来。他被扯起来,摇晃几下又摔倒了。
金国龙龇牙咧嘴走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又一把把他提起来,毛楂楂的嘴一努,两个
“孙大圣”心领神会,过来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强迫他站住。
段国斌这时从幕角里匆匆忙忙走出来,对金国龙说:
“国龙!你先主持继续批斗,我和玉坤到后面化妆室商量个事。”“你放心走你的!弟
兄们便宜不了他!”金国龙咧开毛楂楂的嘴巴,狞笑着向总司令保证。
段司令亲昵地在他肥囊囊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拧转屁股走了。过了一会儿,刚才送传
单的那个“探子”从台后跑到台前,大声喊:“周小全!周小全!请到后台化妆室来!总司
令和政委有请!”他叫了好几遍,没有人应声。
奇怪!这个“孙大圣”的副队长哪儿去了呢?今天这样显示造反派脾气的场合怎不见他
了呢?他不是和马延雄有刻骨的仇恨吗?他到哪里去了?
十五
他在这里——会场后排角落中的一张椅子上。
在马延雄讲话时被一群人打倒后,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给金国克请了假,
说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后排上去休息一下。现在,他靠着椅子,头仰天枕在椅背上,两眼
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淌个不停,沁湿了鬓角的两块头发。看样子,他的肚子
痛得真不轻。
其实,周小全肚子一点也不痛,脑子却痛得像爆开一样!
当马延雄出现在礼堂门口的时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礼堂里所有的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
震动。一刹那间,反映在他脑子里的观念是:这是一个伟大的敌人!
是的,这个人明知道这个场所是把他作为牺牲品的一个祭坛,他却勇敢地把自己的头颅
献上来了!没有伟大心灵的人,能产生这样的行为吗?
当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到台子上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见,怪延雄简直是个
英雄,而金国龙活像个小丑。他继而想到,他就是这个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种羞耻感使他低下了头。那就是说从路线上看马延雄是个“三反分子”,而从人格上
看,他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来的目的如何,他能来到这个场合就表现了一种非
凡的献身精神。和这样一个敌人作斗争,自己也应该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精神来。可是,用的
照样还是那野兽一样的拳头,狗一样的吠叫……在批斗马延雄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抬头往台
子上看。在马延雄讲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战后纽伦堡战胜国的代表,在进行
胜利的审判;而自己却是被告席上的一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马延雄所攻击的他的这
些战友们。他突然发现:金国龙、贺崇德、许延年、高建华、黑三,还有苍白头发的“革命
领导干部”奕国泰这些战友们,怎么一个个长得这么难看?原来他们不是好像还有各自的仪
表和风度吗?他的心神开始烦乱了,头也有点晕乎起来。
他站起来到台上向金国龙请了“病假”,来到这张椅子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在
这里,感受着会场的暴风骤雨,内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他脑子里萦绕着马延雄刚才讲的
话。
他感动他的话是诚心的。而细细想起来,他以前在每一次批斗会上讲的话似乎也都是诚
心的。
从“讲话诚心”他又想到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枪伤、刀伤,少一个指头的脚,
由于思考而发白的两鬓,由于劳累而很瘦的身体……他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反革命?逻
辑上推理不下去。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想到这
里,他的心脏突然地狂跳起来:我现在睡在这里假装胜子痛,竟然对斗争这个人发生了动
摇,这是不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惊慌地抬起了头。可是,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到
处都在宣读退出红总的声明:一个又一个的“战斗兵团”唱着毛主席语录歌,退出了这个乱
哄哄的会场……啊,看来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发生动摇了!而这些人不是和自己一样喊了一年
多“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吗?他们现在怎么竟然和他一样发生了动摇?不,比他还严重—
—他们已经宣布退出红总了。他怎么办呢?他也声明退出红总吗?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们毕竟不同,马延雄没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反革
命了。
那么,他是否现在应该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样,和金国龙他们一起去“狠斗猛批”这
个人呢?
他也没有勇气站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他嘴里呢喃着,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牙齿快要把嘴唇咬
破,肚子也真的开始疼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大汗淋漓!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进
行一场非常严重的内心斗争。
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灵魂的大捕斗
中成长或者堕落。
周小全无力地软瘫在椅子上。他暂时不想思考什么了,他想安静地闭一会眼睛。但不
能,他一闭眼又想到马延雄身上。
他想:……是的,是马延雄派出的工作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马延雄自己想出
派工作组的主意吗?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说,马延雄仅仅是个执行者,他当时也
许认为他也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是革命哩。但以后上面又说是错了。那么我现在说
我是革命哩,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就保证不会错吗?比如说:你为什么打他呢?在每
交批斗会上,他不是都诚心诚意向你做检查吗?他错了,就检查,就改正。你错了呢?你有
勇气检查和改正吗?他承认错误和今天来这个会场一样是勇敢的。是的,他是一个勇敢的
人,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敢于和自己认为的错误斗争。他不投机,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
皮肉少受点罪,就向金国龙这样一些人承认他整他们整错了。没有承认过……
他转而又想到金国龙和台上的那些“战友”们。他面对他们今天的表现,第一次认真地
想到了他们的历史——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光彩!而他,一个年轻人,就因为运动被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