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正在村子里绑担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
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
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在一
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虎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百姓
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这里,肯
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来的,!这要
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着过
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是他不能
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这可该怎么
呢?
他急中生智,侧过头对旁边的刘蛮牛说:“蛮牛,你现在赶快到山神庙去,对乡亲们
说,我已经脱险了,叫大家趁天黑赶快各回各家去!快!”
蛮牛站着没动。他发愁地说:“老马,大家要不见到你,谁也不会相信你安全出来了。
最好你能和大家见见面,眼见为实,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为了救你,都是人几
十里外赶来的,有的连饭也没吃一口,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跑来了。”马延雄急躁地
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蛮牛说的是实情话,看来非他亲自去不行了。两
派在抢他,农民们也在抢他了。农民抢他,他不惧怕,说心里话,他自己何尝不想马上就扑
向这千千万万的亲人们中间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石门公社这些农民为了他一
个人在生命将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事情决不能再迟疑了!如果这些无辜的老百姓为了他而
受到什么伤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他再不说什么,立即让刘蛮牛带路,
急匆匆向村后的山神庙赶去。在大店寺村后面的山神庙内外,浑身透湿的老百姓们,黑压压
挤了一大片。小小的庙窖里只能站少数人,大部分人都站在黑暗的野场里淋着雨。庄稼汉们
除过单衣就是棉衣,不像城里人在换季的时候有个毛衣、绒衣套在里边。眼下当然还不到穿
棉衣的时候,他们穿着一身单衣薄裳,站在冷风中嗦嗦发抖。但他们谁也不离开这里,而且
还有人继续赶来。他们把各自村子里的“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风声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户
族还是亲戚,统统都锁到大队部或者仓库房里,然后从各种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
黑向这里奔来了。他们带着毛主席的语录本,带着庄稼人的良心来了。他们不准备打人,但
是得防备挨打。防备挨打的“武器”就是他们经常不离手的劳动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掂
着镢头,有的握着铁锨,有的操着斧头,有的扛着磨棍。老年人工扛着不动大家具,就拿着
棒槌、擀面杖、杀猎刀子。他们知道将要做的事情危险性,心扑地跳着,但他们并不准备退
却。要是单个人,他们本来大部分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可现在这么一群人合在一起,他们认
为他们什么事也能于成功。再说,这是去解救亲爱的马书记呀!他们在风雨萧瑟的黑暗中心
神不安地待待着,只要侦察情况的人一回来,他们就会像决了堤坝的水一样向石门公社的兽
医站涌去!
马延雄牵动着千千万万泥腿子们的心,因此他成为两派关注的焦点。他们认为他们也响
应毛主席的号召,搞文化革命哩!别人有别人的搞法,他们有他们的搞法。反正一句话,不
论怎样搞,马书记不能打倒!
这座小小的山神庙,不知什么年代就断了香火。文化革命开始时,大店寺村里的老百姓
怕惹麻烦,没等城里破“四旧”的红卫兵来,他们自己就把里边的泥神像砸了个稀巴烂,连
墙皮都剥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农民们站的地上,到处都扔着涂颜料的墙皮和泥神像的断臂
残腿。庙里的房梁上挂一盏不知谁从饲养室提来的马灯,远处看不见亮光,只模糊地照出庙
窑内的场地和庙门口的一角。
当马延雄突然出现在庙门台上的时候,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摩拳擦
掌准备要去解救的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立刻骚动了。人们争
先恐后地涌向前来,喊着他的名字,一双双硬茧子手纷纷向亲爱的书记伸过来。能握手的就
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着,争着问他是怎跑出来的,受伤了没。窑门口射出来的马
灯光,映照出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已经哭出了声音。每个人登时都
像见都了自己死而复生的亲人,感情实在无法控制,但一时又不知如何表达。
人们争着要拉他的手,争着要和他说话。他们七嘴八舌叫书记的名字,也向书记报自己
的名字,纷纷向书记提念起他曾为自己办过一件什么事,解决过什么问题。庄稼人最看重良
心,他们连忙集在书记家里喝过一碗开水也念念不忘。挤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后面喊叫让大家
静一静,叫马书记赶快给大家说说,这如今的世事为什么乱成了这样?什么时候世事才能太
平下来?啊!他们认为马书记还是全县的最高领导人,他会知道一切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马延雄两只手同时握着纷纷伸来的手,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向亲爱的人们说些什么。一
年多来,他一直生活在打骂屈辱之中,和农民群众是隔绝的。现在猛一下置身于这汪洋大海
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泪花子在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扑闪闪地旋转着。他左
顾右盼地接应四面八方的话,侧转身子的时候,微弱的马灯光照出他满脸斑斑的水迹——那
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光,猛然有一个老汉豁开人群,两只手颤巍巍地抓住了马延雄的胳膊,老泪纵横地
喊着说:“老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沟的张大,你还记得不?那年你在
我们村下乡,正碰上我那个独苗儿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肠路,到公社给咱县医院打电
话,叫来了救火(护)车,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见你跑到公社时,累得吐了一口
血!我旧社会生了九个娃娃,一个也没存住,这传宗接代的一条命根子是你救下的呀……命
根!命根!你在哪里呢?快过来!”老汉转过身,大声呼叫着他的儿子。一个壮实的后生挤
过来了,老汉把他往马延雄身边一拉,说:“快给咱恩人磕头谢恩!”说着爷子俩一下子都
跪在了马延雄的面前,慌得马延雄赶忙扑倒在泥水里扶他们起来。老汉一站起,便转向黑压
压的人群吼喊说:“乡亲们!现在有人存心要把马书记往死里整,咱得赶忙把马书记藏到咱
农村里去!不论他有多少错误,也不能让人把他整死,得允许他改。比如他割咱的资本主义
尾巴,把咱越割越穷。可是咱得让他改。这而今时兴什么军管,看来管不到老马头上!那咱
们就农管吧!”
“农管马书记!”不知谁在黑暗中大喊了一声,人们就当作了一句口号接过来,一千多
人拳头举向夜空,一哇声吼道:“农管马书记!农管马书记!”
这炸雷一样的吼声一下子震醒了马延雄,他立刻意识到他刚才感情冲动,竟然忘记了他
到这个山神庙干什么来了。他悔恨和责备自己把这一群人拖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事态就这样
发展下去,等天一明,说不定红总、红指和农民三方面都会为了他而在这里打起来——这后
果将不堪设想!
万分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静下来时,尽量放大声音对他看见的和看不
见的人们说:
“好乡亲们!大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我马延雄至死忘不了。几十年来,我一直就和你们
生活在一起,我离不开你们……”说到这里,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回味着方才那农民说
的割尾巴越割越穷的话,心上一震,觉得这也许是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一句真心话,有什么道
理,可是一时想不清楚。他向前走了一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等呜咽声从喉咙里
咽下去以后,才继续说:“这些年来,我给大家办的事太少了,许多乡亲们直到现在还少吃
没穿的,我对不起乡亲们!可大家却这样关怀我,我心里有愧。我现在对你们没有任何要
求,我只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各回各家去。你们知道,县上两派因为我正准备武斗,眼看
就要打起来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来,这更会火上加油。你们也知道,县上两派群众组织
中,都有你们的兄长和子弟,我们千万不能叫他们互相残杀流血呀!至于我,请你们放心,
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的。我不会辜负父老乡亲们对我的信任。今黑夜我还有紧事要去办。我
请求你们,我的好父老乡亲们,不要为我操心了,你们现在赶快回家去吧!千万再不要留在
这里了……”“你赶快跟我们走呀!”……
人们喊叫着,请求着,谁也不离开。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涌到庙门前边,争着
要背他走了。
这时候,远外传来的第一声鸡叫。马延雄不禁浑身一颤。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真不知如
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老汉和他儿子给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扑通”一声,也双膝跪
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们一下子被县委书记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在黑暗中大
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庙门台上,头发拨雨水淋得一绺一绺披散在额前。他大动感情地
对惊呆了的人们说:
“乡亲们呀,我央告你们,快走吧!如果乡亲们为了我有个一长二短,我马延雄还有什
么脸活在世上?我的叔父们!兄弟们!你们要是不离开这里,我就给你们一直跪下去
呀……”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人们呜咽着,纷纷离开了山神庙……
历史啊,请不要忘记:一九六七年,一个深秋的雨夜,在中国北部这块山地上发生了怎
样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这样,他告别了要保护他的人们,又向要捉拿他的人们走去。他冒着飘泼大雨,
走着、滚着,爬着,从黑夜走到黎明,从石门公社的大山深沟里向县城走来,向县人委这个
大礼堂的门口走来……
十三
现在,他终于站在这礼堂的门口了。
一路上他苦于挣扎,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热气在糊满泥水的衣服上蒸腾着。远看起
来,这坚毅的、冒着热气的躯体,就像火山爆发后抛出来的一块岩石。是的,这块燃烧着的
岩石,“咚”一声落在这个礼堂的门口上,把一个乱哄哄的世界震得鸦雀无声。此刻,他站
在这里安详而宁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原来还担心天明时赶不到,现在他赶
来了。他看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