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反引起哄堂大笑。张出尘心里嗔怪虬髯客,平日粗中有细,说话极有分寸,偏偏这要紧关头这么笨!
幸好李靖护卫着,他抢在她前面举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朗朗说道:“我三原李靖,有缘结识各位弟兄,真是平生快事。这是内人张出尘。”他闪开身,低低嘱咐一声,“别怕!”
她这时心定下来了,含笑示意,目光慢慢扫过去,忽然发现风陵渡的那船家在向她挥手。
灵石城内入洞房
不仅是那“船家”——他叫彭二,还有荒村野店中的柳四和老陈,他们都是虬髯客的得力部下,一个个能文能武,机变百出,掩护个把人脱逃,算不了一回事,但在张出尘和李靖来说,都有救命的恩德,所以逐一致谢,殷勤寒暄,特别是对柳四,更觉不安。柳四的脸上带伤,左臂用块布吊在胸前,那都是叫相府的校尉用马鞭毒打成这个样子的。
叙旧未毕,乐声大作,孙道士所选的嘉礼吉时已到。虬髯客主婚,孙道士赞礼,一切繁文缛节,概从简略,但豪放的笑语所点缀的喜气,却是格外浓厚。
婚礼以后,大开喜筵,整口的烧羊,大碗的白酒,吃饱喝足,各自散去。新夫妇由虬髯客送入洞房。
洞房就在虬髯客卧室的间壁,用石灰水刷得雪亮,簇新的衾枕帘,一色水红。石案上花烛高烧,芸香馥郁。这在看惯了相府排场的张出尘,自然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但因为这点小家子气,反倒使她有种一夫一妻、相伴终生、平凡而实在的感觉。
“这是老孙一手料理的,因陋就简,俗气得很,一妹,委屈你了!”
“三哥,”张出尘不满地说,“你怎么一直跟我说客气话?岂不是太见外了。”
“我是实话。惟恐不能叫你称心如意。”虬髯客顿了一下,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你又说我客气见外……”
他的话没有完,房门口出现了孙道士,向李靖招招手:“药师,你请出来!”
李靖还未答话,虬髯客抢在前面阻拦:“老孙,你怎么回事?有话明天再说。”
“有件事马上要解决。”孙道士说,“来了位客要会药师。”
这句话一出口,室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是谁?”虬髯客困惑地自问,“谁会知道我这个地方?”
遇到这些事,李靖是非常敏感的,他怕虬髯客已动了疑心,深为不安,但表面很沉着,他要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来决定自己的态度。
孙道士的面色却很难看了。“这位客,还是个官儿。”他冷冷地说。
这下连张出尘都动容了!她用质疑的眼光催促着她丈夫。李靖心想,虬髯客这里是腹心重地,绝不容外人窥伺,而且表面平静,暗底下一定有极周密的戒备,即令虬髯客信得过朋友,万一他的部下发生误会,引起意外纠纷,或者口中不说,心里存疑,以后不肯坦诚相见,那就糟了。因此他觉得自己所表现的态度,应该极其干脆明朗,不可留下一点点疑云阴影。
于是,他用平静清晰的声音对虬髯客说:“从灵石到此,我跟三哥寸步不离,没有遇见过任何熟人。我李靖绝不会做引鬼上门、出卖朋友的事……”
“药师!”虬髯客大声打断他的话,呵责般地说:“你怎么跟我说这话?”
“我不能不表明心迹。”李靖仍旧保持从容的神色,“我不知道来看我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不想会他。”他转脸对孙道士说:“不管是什么人?请你把他抓起来,问问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这一说,张出尘眉目掀扬,表示站稳了脚,而孙道士大为惶恐,虬髯客则微皱着眉,仿佛嫌李靖的话说得不中听。
有片刻的冷场以后,虬髯客命令似的说:“药师,你去会客!”
“三哥,我不想去。”李靖摇摇头回答。
“咱们不要意气用事。”虬髯客神情严肃地说,“药师,你不想想,我怎会信不过你?你一定得去会一会,看看是什么人?否则,咱们一切都蒙在鼓里,太危险了。”
这一点,李靖自然也想到了。他的不肯会客,只是远避嫌疑,以求取虬髯客的信任。既然已这样说,再要推辞,便成了不识大体。
因此,李靖点点头说:“三哥,我确是想不起来,有谁会到这里来找我?机密要地,不容泄漏,但来人既自称是我的朋友,应有待客之道。所以我的处境甚难,三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一切都好说,倘若来意不善,那么是把他留下来,还是——”
虬髯客停了一下,让李靖明白了他的暗示,接着又说:“都在你自己决定。”
“好。”李靖深深点头,“我懂了。”
“我看来意不善。”孙道士在旁接口,“要不要我陪着药师?”
“不要!”虬髯客极有决断地说。
灵石城内刘文静道别
于是,张出尘和虬髯客、孙道士一起陪着李靖穿过石壁甬道,将踏上石级时,虬髯客把她和孙道士都拉住了,让李靖一个人出去会客。
“小心些!”张出尘低声对他说,“先悄悄儿看一下,如果不是朋友,就不要出去。”
李靖听了她的话,将出山洞时,先微掀虎皮,往外偷窥,从那穿着县令公服的背影看去,像是晋阳令刘文静。
果然,那人转过脸来,一双鹰眼,两撇鼠须,不是作为太原地方长官的刘文静是谁?
等他一掀虎皮,闪身出现,刘文静迎着他笑道:“药师,你真会躲,躲到这么一个秘密所在来了!”
“你也真会找!”李靖针锋相对地回答,“路远迢迢,从太原找到这里。”
“你一到河东,我就知道了。在太原巴望着你来,好好叙一叙,谁知道说你到了灵石,忽又折回河南。既然你不肯命驾,我只好作个讨厌的不速之客,来跟你叙叙契阔。”
这套话显然言不由衷,虽是朋友,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不能不防备着,所以他延客入座以后,立即开门见山地动问来意。“肇仁,”他称着刘文静的别号说,“咱们先谈正经。有何见教?”
“我送一样东西来你看。”刘文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李靖。
用不着接到手里,他就看出是一通官文书,那是相府缉捕李靖的密,上面指控的罪名与赏格上所写的相同:“窃盗相府机密。”
“你相信我盗了杨素的机密?”李靖一面问,一面把那道密交了回去。
“只怕是盗了杨素的宝贝。”刘文静笑着说。
“宝贝?”
“张出尘不是杨素的心肝宝贝吗?”
李靖大怒,不便发作,冷冷地答道:“内人叫张出尘。”
“啊!”刘文静十分见机,赶紧诚惶诚恐地说,“原来已成了嫂夫人。我太唐突了,该打!”
听他这样致歉,李靖笑一笑,表示谅解。
刘文静也不说话,拿起那道密,就烛火点燃,片刻之间,化为灰烬。
这是最友好的表示了。
虽然,刘文静就想捉拿他也绝不能如愿,而这仍旧是使人感激的。
“深感盛情!”李靖离座,作揖致谢,又问,“杨素那儿,如何交待?”
“杨素能管得到河东吗?他那宰相,号令不出关中、东都。这道密,不过官样文章,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别人对他有什么交待。”
这样说,刘文静过河而来,就专为当面烧这一张废纸,做个空头人情?当然没有这个道理。
于是,他把他的感觉,旁敲侧击地说了出来:“肇仁,为我的事,累你长途跋涉,实在不安得很。其实,你只派人送来给我一个信息,就感激不尽了。”
“这个信息用不着我特为告诉你,你难道一路上没有看见捉拿你的赏格?”
“这一说,你另有见教?”
“老实说吧,是世民叫我来的……”
“喔!”李靖抢着致意,“我也很想念世民。他近来意兴如何?”
“还是那样,忙着交朋友。”刘文静紧接着又加重语气说,“不过,所有的朋友当中,他最重视的是你。药师,你知道吧,听说你将到长安,他就天天在问起你。”
这使李靖深感友情可贵,但心头温暖,表面却并不热烈,只点点头表示感激。
“不但问起你,他还秘密去了一趟长安,想去接你。”
这话让李靖震动了。“我不知道。”他说,“他太轻举妄动了!难道他不知道杨素对他父子的猜忌?万一失陷在长安,河东岂不是要受杨素的挟制?”
“这你小看了世民。”刘文静不以为然地说,“世民岂无自保之策?他不但足以自保,还在暗中帮了你一个忙!”
“啊,啊!”李靖陡然省悟,“渭南有人设疑兵,引杨素的卫士入歧途,难道就是世民的布置?”
“你知道就好。”
这太不可思议了,李靖怔怔地问道:“那么,他又何以不现身相见?”
“在那样紧急的情况下,相见无益!而且,他已知道你往河东而来,更不必急在一时。”刘文静停了一下,又说,“只不过你去而复回,可叫他太失望了!”
“我,我总在十天半个月以后,还要到太原去的。”李靖赶紧这样答说。
“这就是我专诚奉访的目的。你到底哪一天到太原?说个准日子。”
“从明天算起,第十天必到。”
“好。”刘文静站起身来,指指地面,“希望这里的主人也去。世民有一样东西送他……”
“这里的主人?”李靖故意插嘴,装作不解地问。
“对了,这里的主人。不就是你的大舅子么?”
语涉轻佻,李靖深为不悦,但更多的是惊疑,似乎灵石旅舍,虬髯客与张出尘结为兄妹的经过,刘文静完全知道。这样看来,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监视之下,而自己竟毫无所知,岂不可怕!
“世民有样东西送这里的主人,希望借此交他一个朋友。务必托你转达这番意思。如果他真的不愿去,那么,那样东西只好交给你带回来了。”
“那是样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刘文静诡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后见。我告辞了。”
等刘文静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说经过,虬髯客立即出现了凝重的脸色,邀入他的卧室,指着壁上所悬的地图:“咱们得检查一下,刘文静是怎么样跟踪到这里来的?”
李靖依图,复按来路,始终找不出可疑之处。
“也许刘文静是从另一条路来的。”张出尘说,“可能他早知道了咱们的底细。”
这是个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以前,暂时不能不承认此一说。
于是,虬髯客和李靖的浓眉,都联结在一起了。石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药师,”虬髯客脸上的阴霾,忽然消失。但代之而出现的欣然的神色,仔细看去,仍嫌勉强,“一妹真有见识,将来是你的一个好帮手。”他说。
灵石城内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甫完花烛的新婚夫妇,木然地对看了一眼,他们都知道虬髯客的话,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冲淡沉重的气氛来安慰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