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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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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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对面的学校念书?”她的声音很平和。 

  我点点头。 

  “念预科了吧?”她问。 

  我又点点头。 

  “你们真好,年轻,充满希望……”她感喟的说:“最好是青春了。” 

  我不响。 

  她也未曾老,皮肤白而腻,浓眉长入鬓,说“青春最好”不外是客套语,因为我们除了青春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我住这里,老房子,马上要拆了。”她说。 

  呵。他天天早上开车到这里,不外是来见她,而我竟以为他是跟着我。 

  我悲哀的站着。 

  “我订婚了,因此先搬去与他住,然后再找一层新房子结婚。” 

  她说得那么详尽,由此可知,我的心事,她都知道,真是个聪明细心的女子。 

  结婚,他结婚了。 

  她温柔的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好做你爹了。” 

  我还是呆呆的站着。 

  远远学校的上课铃响了。 

  她说:“上课了,当心迟到,快去吧!过马路小心。” 

  我低下头,转身过马路,回到课室去。 

  莉莉与咪咪照样高谈阔论,说着周末那个派对的得失,我静静的坐着,自觉长大了很多很多。 

  莉莉推我一下,我觉得有点烦腻,侧了侧身,我太明白,她们说话之前,总要推人,或是拍人一下,非常的幼稚。 

  “怎么,他还没有跟你说话?”莉莉笑问:“那么漂亮的男人,竟是个哑巴不成?” 

  “你不要以为自己很滑稽!”我忽然生气了,“我只觉得你非常轻薄。” 

  小蜜丝林刚进来听到,马上说:“上课铃已经打了,你们还在说话?” 

  我愤怒的站起来说:“我们是中学生,不是小孩,蜜丝,我希望你以后对我们说话,别老是骂骂骂,态度好一点。” 

  说完了,我立刻坐下,全班同学为我这种态度吓得呆住,连蜜丝林也怔住许久。 

  过了一会儿她说:“小君,你跟我到校务署,其他同学,请温习功课。” 

  我跟蜜丝林出去,大无所畏的样子。 

  我满以为她会将我开除,开除了就算数,索性到英国或是加拿大去念书。 

  谁知过了一会儿,蜜丝林问我:“小君,我的态度真的那么恶劣?” 

  “不要再责备我们,紧紧管着我们,给我们一点自由,尊重我们一点。”我说:“知道你与其他的老师都是望我们好,可是我们也有自尊心。” 

  蜜丝林抬起头,“好,你们长大了,我尽管尝试开放一点。” 

  我讶异,“你不责罚我?” 

  “为什么要责罚你?学生也有发言权。”她说:“回去上课吧。” 

  我肃然起敬说:“谢谢你,蜜丝林。” 

  她笑笑,抬起头感慨地说:“现在社会的要求真不一样了。” 

  回到课室,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看我,我静静坐下,不出声。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咪咪再也忍不住,扑上来,问我:“你疯了?你这样冲撞老师?” 

  我看她一眼,不理她,上了车回家。 

  她懂什么,她们还是孩子,表替她们庆幸。 

  到家我坐在厨房吃点心,母亲问我:“心情还是不好?” 

  我强笑道:“跟老师吵架。” 

  “反正明年也得送你去英国的了—— 

  “妈,”我说:“我想现在就去。” 

  “现在怎么去?”母亲愕然,“学期中央,哪儿找学校去?” 

  我低下头。 

  “为了什么缘故?”她闲闲的问。 

  我不响。 

  “为什么现在不与妈妈说话了?”她问。 

  仿我竟不知在什么地方开口才好,眼睛戛咽着泪水。 

  妈妈轻声说:“那位庄先生,人家都四十岁了,你爸才四十三。” 

  我一怔,头垂得更低,心大力跳动,原来妈妈全部知道。 

  “人家是事业有成就的大学教授,怎么会看中你这个黄毛丫头呢?” 

  我的眼泪淌了下来。 

  “你还年轻,将来难保找不到像庄先生这样的人才,我知道你对男人的欣赏力这么高,我也很高兴,至少你不会跟不三不四的小阿飞来往。” 

  我看看窗外。 

  “他的未婚妻是著名的女画家!”母亲也沉默了。 

  她真是个好母亲,一点也没怪我幼稚,反而温言安慰我,我夫复何求? 

  我握住了母亲的手。 

  “成长永远是最痛苦的,”母亲说:“女儿,你要努力啊。” 

  “是,妈妈。” 

  “不要令妈妈失望。” 

  “是,妈妈。” 

  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他们亲自送了糕饼过来!母亲大方的与他们应答。 

  我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地,眼泪往心里流。 

  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比他更动人的男人了,那么潇洒,那么有才学,那么漂亮,微微有点孤傲,举止斯文大方。 

  我永永远远不会碰到那么有条件的男人了。 

  我竟晚出生了十年,遇见他也等于白遇。 

  母亲叫我出去,“小君,小君。” 

  但是我躲在屏风后动也不动。 

  他们终于告辞了。 

  我抹干眼泪,母亲也没有追究,她真是个好母亲。 

  我没精打采地出门闲逛,家附近永远是静寂的散步好环境,不少情侣每个黄昏都在这里出没。 

  夏天时,两旁的影树会开满红艳艳的花,我抬起头,现在是冬天,碎碎的黄叶落了一地。 

  那辆红色的跑车已经开走,听说他们搬到石澳去住。 

  我坐在街沿,用手捧看头,心中一片迷茫,毫无归属。他也知道我眷恋他的事吧,否则怎么送饼来呢?我不怕他笑我,相信他那样的人,也不会取笑一个小女孩,可是我的心…… 

  他那双浓眉,他那对明亮坚定的眼睛…… 

  我傻傻的坐着。 

  忽然有一辆跑车自小路呼啸而至,把我吓了一跳,它就停在我面前。 

  它是鹅黄色的,流线型,最新的欺式。 

  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孩子探头出来,问我:“小姐,我找落阳道三号,迷了路,可否指点我一下?” 

  “就在下面一条街。”我说。 

  “啊。”他温和地笑,“谢谢。”雪白的牙齿。“那是我舅舅的家,他们新搬来。” 

  “啊。”我应他。 

  “你也住这里附近吗?”他问。 

  “是,前面一号。” 

  他点点头,再看我一眼,把车开走了。 

  我回家去。 

  母亲正在插花。 

  她微笑,喃喃说:“红色的跑车去了!有黄色的跑车来。” 

  我转头说:“妈!”却忍不住露出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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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手套 


 
 

  平平同她妹妹元元说:“你知道家里一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 

  元元点点头,“我知道。” 

  “我唯一的忠告是离开他。” 

  元元默不作声,姐姐已经不肯多讲,整个情况令她厌倦,说真的也是,拖了有三年了。 

  平平与元元性格不同,平平坚强独立自爱,而元元优柔懦弱,两姐妹却长得一般标致。 

  平平当下说:“我不认为他这辈子会同他妻子离婚,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未打算这么做过,你白等了三年,要是愿意等下去,很快又另外三年。” 

  平平伸手叫侍者结帐。 

  元元恳求,她握住姐姐的手,“我需要你支持我。” 

  “不,”平平凝视妹妹,“你需要的是坚强的意旨力,没有人可以帮到你。” 

  她付帐后站起来走了。 

  剩下元元一个人在咖啡室呆坐。 

  元元的烦恼其实最常见,从她与姐姐的对白听来,我们可以知道:她想得到的男子,是一个有妇之夫,在这种典型的三角关系中,元元被称为第三者。 

  这类角色不好演。 

  尤其是元元,她碰到的那位太太非常冷静厉害,坐镇王府,不动声色,天天照样过她那悠闲舒适的生活,并不把元元放在心上,闲时同亲友说起这么一个人,伊怪同情的:“是受过教育的呢,自费,老王艳福不浅”,完全家是说别家的事似,就算是说别家,也还嫌语气凉薄。 

  僵持下去,谁最吃亏,路人皆知。 

  元元叹口气,站起来要走,取过台子上的手袋,发觉手套只剩下一只。 

  她看看台子底,并没有另一只的踪迹,怕是丢了。 

  她只是惆怅,这阵子心不在焉,老是掉东西:打火机、手套、皮夹子、丝巾,掉了无数,尤其是手套。 

  元元有戴手套的习惯,到冬天,在室外,她从不脱下手套,熟人都知道她这个脾气,她的手怕冷,指尖老是冰凉冰凉的,男孩子开头去拉她的手,总是吓一跳。 

  今天不见的,正是她最心爱的手套之一,小羊皮内镶凯斯咪里,鲜红色,非常触目,她曾笑称戴上它召计程车最好,司机看得见。 

  另一只在哪里? 

  拣到也没有用。 

  人生充满不如意。 

  元元索性撇下另一只红手套,取过手袋便走。 

  刚到电梯口,便有人叫她:“小姐,你忘了东西。” 

  元元转过头来,是一个端正的年轻人,手里正拿着她的手套。 

  她不想解释,勉强笑一笑,接过手套,向年轻人道谢,一低头,“咦,”她忍不住叫出来,“两只手套。” 

  年轻人被她这句话惹笑了,手套当然都两只,不然还三只不成? 

  元元得到意外之喜,一边笑一边穿上手套,又伸出双手端详一番,再次向年轻人说,“谢谢你”。 

  男方被她天真的神情吸引,失而复得,当然值得高兴,但她的反应奇突,像是遇到什么应该庆祝的事以的。 

  他看住她笑。 

  她涨红面孔。 

  奇怪!刚刚怎么看都只剩一只手套,骤然又变出两只来。 

  也许是她心神恍惚,看错了。 

  “贵姓?”他问她。 

  她不想回答。 

  朋友应该有介绍人士,这样随便在路边结交陌生人,甚不安全。 

  趁人多,元元走进电梯,到了街上,一挤,就不见了那个年轻人。 

  她松出一口气。 

  回到办公室,不禁抱怨自己愚鲁,对王某人这样贞忠干什么,他不过把她当作小玩意。 

  王的电话来了,很虚伪的温柔:“今天忙吗”,“有没有想我”,“下班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收到花束没有”,“不要太辛苦……”等等。 

  三年前动听的句子,三年后有时会碍耳。 

  人毕竟是会长大的,元元也不例外。 

  其实是长不大的好,他说什么便信什么,听不出纰漏,使不觉可怕,永远可以自得其乐。 

  元元有种感觉,她与王之间的关系大约也快告结束了,最近老有种缘份将尽的感觉,所以她忐忑不安。 

  从前,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便高兴雀跃,根本不觉得吃苦。 

  忙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下子到下班时分,秘书前来看有什么最后吩咐。 

  元元正在穿大衣,取过手套的时候,呆住,只有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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