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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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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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点正的约会,摄影师白等到四点,人影子都不见,到处找她,她却还在家中睡觉,好不容易把她请出来,她大小姐头发没洗,衣裳没换,妆也不化,时间已经五点钟,太阳落山,光都没有了。 

  气得客户暴跳如雷,发誓永不录用。 

  我只会笑,一切在意料中。 

  她这种年纪的玩女根本不分轻重,谁托她重任,谁活该倒霉。 

  一下子红鞋儿便进入黑名单。 

  白天没事,晚上更疯狂,天天跳舞到深夜,不同的男伴,不同的场合,美丽的衣裳,豪华的排场,无论如何,她仍坚持着红鞋子。 

  我见过醉酒的她,发脾气的她、服下药丸的她,总是穿着红鞋。 

  一次在私人会所的电梯中,我们窄路相逢。 

  “嗨。”她说。 

  戴一顶有黑色面网的帽子,突出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一深黑洋装,贴身剪裁,我喝一生采。 

  “美得很。”我说。 

  “你自己也不太坏。”她说。 

  足上仍是红鞋。 

  我问:“你有没有其它颜色的鞋子?” 

  她一怔,随即笑说:“你注意到了。” 

  “这么明显。” 

  她答:“没有,我不穿杂色鞋,只有红色。” 

  我委实好奇,“为什么?” 

  她笑,小女孩神情不复存在,换之得是一个狡(黑吉)的表情,“请我吃饭,我告诉你。” 

  “我没有胆子。” 

  “那么我请你,”她说,“明天晚上八时,在我家。”她给我一张卡片。 

  这时电梯门已经打开,再拒绝便小家子气,我只得点点头。 

  她见我应允,飘然而去。 

  我自问定力尚够。 

  并且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几双红鞋子。 

  我没有带花上去,亦没有糖。 

  尽管她风情万种的样子,其实只得十八岁,尚未成年。 

  她住在一所豪华住宅内,面积起码一千平方米,真是不可思议,且有两个女佣服待她。 

  谁在供养她? 

  都市里尽是这样的女子,到底背后是些什么财阀支持她们? 

  她斟酒给我。 

  “来,看我的鞋。” 

  拉开鞋柜,全是红鞋,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起码有一百双,新净得很,款式比鞋店还齐全。 

  她身子斜斜倚在柜门边,娇媚的说:“我的鞋子,永远不脏,我的脚,永远踏在地毯上,它们不是用来走路,而是用来跳舞。” 

  红舞鞋。 

  我转过头来问她:“你打算一辈子如此?” 

  “有什么不好?” 

  “一辈子是很长的事,你今年才十八岁,言之过早。” 

  “我不怕。” 

  “到三十八也不怕?” 

  “别扫兴。” 

  “很漂亮的鞋子,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为什么?” 

  “我爱红鞋。” 

  “我们知道。”我说。 

  她抚摸一双双鞋子,“我小得时候,想要一双新鞋,只八块钱,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全不理睬我,那甚至不是双红鞋,我太失望了。” 

  我温和的说:“生活中避不过失望,你应该知道。” 

  “不,”她固执的说:“我不能让一双鞋子使我失望。” 

  “所以你买下这么多红鞋?” 

  “是的,一共一百十八双。” 

  “你真是个小孩。”我说:“人生中除了美丽的鞋子,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 

  她不气,笑说:“你让我一步一步来呀。” 

  我问:“有多少双,是尊尼买的?” 

  她仍然笑咪咪,“他买的那些,已经旧了,全部扔掉了,我这些鞋,没有一双,是超过一年的。” 

  我点点头,“是,他那些早就过时。” 

  “可不是。” 

  她替我加酒。 

  “你喜欢红色?” 

  “当然,红色是最美最神气的颜色、艳丽、夺目、耀眼,没有几个人配穿红。” 

  “红色是非常不经用的颜色。” 

  她忽然仰起头哈哈大笑,“你这个人,真有趣。”她说。 

  再说下去也无益,我们平静的吃了饭,便告辞,非常话不投机。 

  我不喜欢她,完全没有头脑,完全不知道做人要付出劳力,可是她无需讨好我这种人。 

  不久红鞋儿开时装店。 

  所聘用的女经理,是一位相当能干的小姐,她为她策划一切,到我这里来找模特儿。 

  在开幕的时候,有三位模特儿穿上最新的时装,穿梭在酒会中。 

  卖的衣服,是最好的一种牌子,叫标勃拉斯。 

  真有办法。 

  我笑说:“世面都靠你们撑着,不然还真的不能繁荣安定。” 

  女经理也笑。 

  我问:“怎么会为一个小孩子工作?” 

  “钱。”她说得很简单。 

  “她脾气很坏。” 

  “不是坏,是嚣张。” 

  “你讲的很对。”我点点头。 

  “小孩子,哄哄她便可,相信我,有许多老板比她烦得多。”她停一停,“出来做事,赚点钱,学点经验,无所谓。” 

  “说的也是,她什么都不懂,反而不会干涉你。” 

  女经理微笑,“你猜对了。” 

  “后台是谁?” 

  “一个很有名气很能干的人。”她微笑。 

  “那自然,谁?” 

  “没想到你也有好奇心。”她不肯说。 

  我点点头,她甚有雇员道德。 

  我又问:“赚钱的话,都是她的?” 

  “那当然。” 

  “蚀本呢?” 

  “来,这是帖子,届时来喝一杯。”她换了话题。 

  “谢谢。” 

  我要是有资本,我也用这种人才。 

  不由得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是谁与你接触的?她,还是她的后台?” 

  “都不是,是猎头公司。” 

  红鞋儿哪懂这些,当然是她的男朋友在照顾她。 

  我不由得想起中区的花店、精品店、礼物店、美容院、时装铺子,难道每个店背后,都有一位成功人士? 

  那店开幕,我去了。 

  冠盖云集,衣香鬓影,女经理打点一切,却又不抢她的镜头,红鞋儿穿了一套血红鸡尾礼服,站在最当眼的地方,踌躇志满。 

  我并没有走到她身边去朝圣。 

  她似一个年轻的女皇似,等候臣民与她庆贺。 

  女经理八面玲珑的走过来,“怎么样?”她说。 

  “成功。” 

  “你觉得我们的生意会不会好?” 

  “不必担心,如果能卖红色的鞋子,赚更多。” 

  她会意的笑。 

  是日下午有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包括我名下的三位模特儿,但不知怎地,就是不能抢她的光芒,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的确非同凡响。 

  用过一两件点心,便告辞了。 

  她却在门口叫住我。 

  我转头,客气的说声恭喜。 

  她说:“开时装店的女人那么多。”仿佛还意犹未足。 

  噫,这么贪心。 

  “怎么样可以使自己出名?”她半天真半骄横的问。 

  我微笑,“出名有什么好?” 

  “你有名气,你当然可以说不好。” 

  “我才不是名人,你倒说说看,什么叫出名?” 

  “每个人都认识我。”她说。 

  “谁是每个人?同行、街上,还是亲友?” 

  “每一个人。” 

  “小姐,使一个人出名的,通常都是那个人的工作成就,而不是那个人本身,真想出名的话,你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你真讨厌。” 

  连我自已都笑,一开口便似个老学究。 

  “我可以找个人来宣传。”她不服气,“替我拍照,为我……” 

  宣传什么,她?她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谁会有兴趣? 

  我也不想多说,掉头便离开现场。 

  大都会中做什么都评实力,她太年轻,她不懂得。 

  况且出名有什么好,走到哪里都不得自由,又不能与生活有真正的接触,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出名,说难也并不太难,因此名与利往往不成比例,人人都认得的名人不见得可以躲在古堡中过其神仙般的生活,还不是得一天做八小时,与闲杂人等接触,徒然更辛苦,背着盛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对于红鞋儿来说,她好像什么都有,所欠的,不过是名气,一旦有名气,她便是一个传奇。其实她什么都没有,连谋生的本事都没学会。 

  他们都说我太过担心。 

  “担心你自己,开模特儿介绍所并不好做。” 

  很多人怀疑我把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公子哥儿。 

  时装店的生意并不是太好,每次经过,都不见有人在店内试衣服,但据经理说,却还有得赚。 

  好些太太们,直接叫她把衣服送上住宅去试,还没挂出来就已经买掉,不是亲眼看见,真不相信有女人会花两百万来买条凯丝咪裙子。 

  “老板很激赏你吧。”我同经理说。 

  她苦笑,“她说不在乎赚钱,最要紧能令她出风头。” 

  我讽刺的说:“有没有建议她脱光衣服站在店门口做生招牌?” 

  “我兼任公共关系,联络不少报社杂志,又找熟人为她吹嘘、拍照……” 

  “她满足吗?” 

  “每隔几天就叫我找人访问她,真累。” 

  我真的同情为她工作的雇员,这种工作怎么做的长?开玩笑。 

  这女孩并没有成名,因为不劳不得,多劳多得。 

  得的定义,不再是生活上的需求,而是指工作上的成就。谁还会没饭吃不成,衣食不忧,却没有精神寄托,也很苦闷。她会不会静极思动? 

  一日我回写字楼,刚要开始搏杀,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小姐在房内等我。 

  门一推,见看到一双红鞋,这还会是谁。 

  我意外,这是什么风,于是问:“有重要事?” 

  她一边抽烟,一边浅笑。毫无疑问,她又长大了,此刻的劲道已叫男人深觉逼力。一件低胸的运动衣,配白色皮裤子,绷得像是随时会弹开来。 

  她没有回答我。 

  “怎么,又来向我请教,如何可以出名?” 

  “我想好好工作。” 

  “跟你的经理学习,她所懂得,教你一半,已经受用不尽。” 

  “她的成就还不及我。”她扁扁嘴,“她为我工作。” 

  “小姐,做人讲时讲命讲运,千万不要看低人,这一刻她屈居你下,不代表一生一世如此,人家有本事,打真军,迟早出头。” 

  “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老不忘教训人?” 

  我耸耸肩,“那你何必偏偏找上门来听我说话。” 

  “我想好好工作,想再你处做个模特儿。” 

  “对不起,”我立刻说:“我不敢当,你堂堂大老板,出来做事,谁请得起。” 

  “不,我不是为钱。” 

  “那是为了名了,我也没有把握使你成名。” 

  “有的,你手下有红模特儿。” 

  “你不同,人家肯用功做。” 

  “我也肯。” 

  我摇头。 

  “我可以改掉坏习惯。” 

  “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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