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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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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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星期之后,我到大会堂低座去等朋友。正在喝啤酒;一抬头又是丹薇! 

  的确是她。 

  她的黑发束在脑后,梳成一只髻,脸上粉红粉红的,精神饱满,纤细的身段,满面笑容,穿看一套米白色凡立丁西装,三件头的,背心上扣一只挂表,手挽鳄鱼皮文件箱,正与一个外国人说话。 

  那个外国中年男人替她挽着件银狐大衣,看着她的睑像看了迷似的,两个人不晓得在说什么。 

  丹薇没有看见我。 

  她太忙,她看见别人的时候是极少的。 

  她并没有完,她才刚开始呢。 

  酒后醉话难道可以当真吗? 

  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我凭什么去配她?我还是回去与我那三流明星老婆相处到白头偕老吧,宁可人高攀我,不可我高攀人。 

  不。 

  丹薇还没看见我,她与那风度翩翩的外国人走到门口,那个外国男人为她穿上大衣,大衣连帽子,帽子罩在丹薇头上,银狐的毛围在她不化妆的脸上,扁扁的,那种自然可爱是说不出的,四年了,四年前也是这份特别的感觉吸引了我。 

  她还说她无法获得我的欢心,其实是我怎么做,她怎么瞧不起我。 

  外头在下雨,她毫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么,这是她一贯的作风,那一年我认识她,她披蓝狐大衣,开巴哈马黄色跑车,也是倾盆大雨,前来看我,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为她买了姜花,她喜欢姜花,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的确爱过她。 

  怎么能不爱呢?有几个丹薇呢?像我老婆,开过双眼皮,做过鼻子,还有一切暧昧的事,我容忍她,那是因为注定要容忍她,她知道我在容忍,因此感激涕流,我们的关系建于这种条件之上,白头偕老还有什么问题。 

  至于丹薇,当然她寂寞,她是为寂寞而活的。寂寞等于她生命的一部份。不过不是在白天,白天她一睁开眼有三千样的事等她去办,坐咖啡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罪名,浪费时间。 

  当然她有寂寞的时候,每一天的工作成功地完成了,回到豪华的公寓中,那一刹那,才是寂寞的,找再多的小子们陪她喝酒跳舞,还是寂寞的,表面上她是妥协了,内心的反抗更强,对生命的反抗。这个世界只适合我妻子这种女人,因此我发她,我要利用她帮我尽可能愉快地生存下去,打打麻将,说说黄色笑话,拍拍我马屁,混混日子,一辈子就过了──哦还有,别管人种是否优秀,生半打孩子玩玩,我老婆可不懂生命的可怕,人生的哲理,这是丹薇的论调。 

  丹薇离开了。她没看见我。 

  我们都活得很好,十年后,廿年后,卅年后,我们或许还会见面,我也许不认得她,她也许不认得我。 

  毕竟一度,我们是情人。 

  她说她想念我,我绝对相信,她是个重感情的人,要求太高,无法有人配得上她,四年后她醒悟了,把感情降至最低要求。 

  然而谁来爱她呢? 

  我喝完啤酒,见完朋友,打道回府。 

  我那胖了三十磅的老婆给我一个吻,“亲爱的,我妈妈要买一双玉镯子过生日,你这个做女婚的,平常被她这么宠着疼着,怎么样?” 

  我说好。 

  我早说过,白头偕老太容易了,她那儿再找个呆子娶她去,她怎么能不百依百顺。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 

  但是丹薇…… 

  丹薇扁扁的脸,裹在银狐的长毛中,那张脸,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才廿二岁,多少人追求她,是我硬求软缠骗回来的,过三年找个籍口把她撇掉,因教育问题,她始终维持风度,因教养问题,她始终没有再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我应该骄傲?,应该悲伤? 

  但是我老婆缠在我身上说:“亲爱的……” 

  她晓不晓得她已经胖了三十磅了? 

  今天我又见到了丹薇,她并没有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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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生会 


 
 

  吕以匡准时抵达办公室。 

  案头有一封请帖。 

  他拆开看,请帖上写着“华南大学旧生会筹款晚会”。 

  以匡的心一动。 

  请帖上没有邮票,他扬声问秘书:“是派人送上来的吗?” 

  “那张请帖?是,由专人送上。” 

  噫,谁是搞手?华大每年有数以百计毕业生,人人都接手送请帖,那排场真非同小可。 

  请帖中附着封信。 

  以匡坐下来读。 

  “吕师兄,你是华大建筑系高材生,今日在社会上名利双收,已是成功人士,母校今年三十五周年,打算扩建图书馆等设施,你必定慷慨解囊,大方馈赠,附着捐款表格……”信倒还算写得流畅。 

  以匡抬起头来,同秘书说:“写张万元支票吧。”连请帖交给秘书。 

  “届时你可会出席?” 

  “我有空吗?” 

  “八月十七日晚,”秘书查一查,“你没有约会。” 

  “可是我不喜欢卖物会。” 

  秘书提醒他,“是你母校呵。” 

  “伦大也是我母校,年年筹款不下十次八次,旧生都穷了。” 

  “这信里说,当晚卖物筹款,你一则要准备一样礼物,二则要踊跃认购。” 

  吕以匡摇摇头。 

  “一定很热闹。” 

  以匡想说他怕人多。 

  “同朱小姐一起去吧。” 

  以匡只是笑。 

  傍晚,见到了女友朱明中,他却告诉她:“华南大学搞旧生会。” 

  “呵,”朱明中抬起头,“华大的旧生会沉寂了许久,如今可是想复兴?” 

  “搞手似很有魄力。” 

  “你是代表建筑系了?” 

  “华南建筑系自有刘润东及陈晓新等名则师主持大局,我算老几?”以匡笑。 

  “各尽绵力嘛。” 

  以匡问:“你可愿陪我出席?” 

  朱明中笑,“你一向都不大与老同学来往,这次可以乘机叙旧。” 

  以匡也笑,“所以要你作伴呀,旧生见了面少不免比身家比成绩,我吕以匡虽然什么都差一截,可是身边有如花美眷,也就毋须汗颜了。” 

  好话谁不爱听,朱明中觉得很受用。 

  她随即想起来,“你猜,你会不会见到张嘉宜?” 

  以匡沉默了。 

  张嘉宜,华大美术系学生,与他同届毕业。 

  过半晌他说:“她不住本市。” 

  毕业后她往巴黎深造,偶尔只回来探亲。 

  朱明中提醒他,“才十多小时飞机,往返非常方便。” 

  张嘉宜是吕以匡大学时期的女朋友。 

  他抬头问:“明中,你不妒忌吗?” 

  朱明中睁大眼睛,“啐,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不是说爱情揉不下一粒沙吗?” 

  明中嗤一声笑出来,“真受不了你那文艺腔。” 

  “你从来不妒忌。” 

  “以匡,你能把张嘉宜的事从头到尾告诉我,也就证明我俩关系稳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才不会计较你从前女友。” 

  明中自信十足,是个时代女性,她心想,那位张女士与以匡同年,比她大上四岁,是位老大姐了,她哪里会在乎她。 

  况且,朱明中家境好,人长得标致,事业一帆风顺,正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条件优秀到极点,比谁都不吃亏,她才不怕面对吕以匡的旧女友。 

  听以匡说,是那位张女士主动与他分手,使他沮丧了颇长一段日子。 

  能在旧生会见到张嘉宜也好,朱明中想,她可以为以匡出口气——你不要他,多谢多谢,他已经找到个好十倍的女伴。 

  这时吕以匡才说:“好,我决定出席旧生会。” 

  未必会见到张嘉宜,不过,见到也不怕,他又不欠她什么。 

  公事忙,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 

  这几年,张嘉宜的倩影一直不时在吕以匡脑海中出现。 

  以匡记得得张嘉宜,永远秀丽脱俗,文静可爱。 

  不过,以匡听许多人说过,记忆最擅长愚弄人,也许,此刻见面,吕以匡会发现张嘉宜不过是个至普通至平凡的女子。 

  是少年人的爱情美化了对方,以致印象与现实脱节。 

  她可能已经结婚,已经发胖,已经庸俗,面对面都认不出她。 

  旧生会收到吕以匡支票,致函道谢。 

  那封信写得活泼生动,令吕以匡莞尔,他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小师弟或是小师妹,想必文如其人,聪明机伶。 

  信如此说:“吕师兄,多谢大力捐赠,凡捐款达五位数字者,可坐在头十席之内,届时可获众多艳羡目光,你准备了礼物吗?拍卖品如果名贵实用,一定更多人赞赏。” 

  那么会敲竹杠。 

  秘书问:“买件什么礼物?” 

  “玻璃杯一打。” 

  “不大好吧。” 

  刚巧朱明中在一旁,她说:“前些时候,我买了一对四七年制万宝龙钢笔,不如捐出拍卖,会中想必有好此道者。” 

  秘书笑道:“这就不失礼了。” 

  “好,”吕以匡笑,“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朱明中讶异,“说得这么严重?索性玩大一点,捐一辆汽车。” 

  “小姐小姐,够了够了,一对金笔已够。” 

  果然,旧生会代表亲自上门来领取奖品。 

  那是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名叫罗家泳。 

  吕以匡笑着迎接她,“原来是师妹,请坐请坐。” 

  罗家泳一顶高帽子送上来,“吕师兄,我亦是建筑系学生,将来成就若有师兄的一半,已经足够光宗耀祖。” 

  是名小滑头,不过,社会最需要如此人才。 

  吕以匡把那对笔交给她。 

  没想到她是识货之人,“哗,十八K黄金黑漆云头法式装饰艺术配原装丝绒盒子,谢谢谢谢。” 

  “师妹,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八四年美术系的张嘉宜,她会出席吗?” 

  罗家泳这小聪明仿佛已猜到张嘉宜是吕以匡的什么人,她笑笑答:“我帮你答,稍后复你。” 

  “谢谢你。” 

  “不客气,吕师兄,人人如你这般慷慨,三间图书馆都不成问题。” 

  她告辞。 

  下午就有复电:“吕师兄,我是罗家泳,我已查过,张嘉宜已允出席。” 

  吕以匡的心咚一跳,“她捐什么礼物?” 

  “一只三零年代徕俪水晶大果盘,底价七万。” 

  这么阔绰。 

  “吕师兄,早点来。” 

  吕以匡笑,“知道了。” 

  旧生会舞会若成功,真得多谢这位能干的小师妹。 

  张嘉宜会出席。 

  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一定不能叫她失望。 

  吕以匡很少照镜子,那天下班,他仔细在镜子中看清楚自己,五官、体型、姿势都还过得去,可以说同大学时期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眉头不知恁地一直深锁,皱得久了,已成习惯。 

  父母老是说他这点,一次,他问女友:“家母说我似满怀心事,你看如何?” 

  明中不加思索,“我觉得你很有深度。” 

  以匡笑了。 

  在明中眼里,他好象没有什么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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