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移民吗?”
“是。”她说:“我跟父母住,带了宝宝过来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来,“我是离了婚才过来的。”
我淡淡地应,“呵,生活习惯吗?”
“很好,”果然她没有那么警惕,“小镇的人很和蔼可亲,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适合我,我在银行找到这份工作,虽然闷一点,是帮我消磨时间。就是这个孩子……令我心烦。”
我温柔地说:“孩子是顽皮点。”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她。当初他们不赞成这个婚事,所以现在也不疼宝宝,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古灵精怪,唉。”
“环境也有影响,”我安慰她,“过一阵子,她在学校有了朋友,渐渐忘记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充满困难,需要克服,你说是不是?”
她说:“你是陌生人,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谈得来,何妨多谈一。”
“麻烦你替我看着宝宝,我去订间房间。”
“好,没问题。”
她出去。
她办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钟便取着锁匙回来。
她说:“伍先生,我们母女俩没事了,不妨碍你的时间。”
“哪里的话。”我说。
她抱起宝宝。
我摸宝宝的手,发觉热度已经正常,孩子们真神秘,从发烧到退烧,才个多小时。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职,更加困难。
我不是不同情这少妇的。
我陪她回房,宝宝已经醒来,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一个好保姆。
我告辞,让她们休息。
我自己到广场逛了一阵子,坐了过山车,到小世界去游一转,入了鬼屋,与美人鱼招手,跟海盗打交道,又观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机械鹦鹉说一阵对白,简直乐不可支,买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看时间,甘氏母女也该打过中觉,我便去探访她们。
宝宝看见汽球很高兴,她母亲的气色也比较好,都对我表示欢迎。
我说;“该用晚饭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这个时候才说:“饿坏我了。”长长松口气。
我叫了很丰富的饭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给宝宝。
我偷偷问宝宝,“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点点头。
于是一顿晚饭就吃得比较融洽,我不停制造气氛,“甘羽,把芥辣递给我。宝宝,别走来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吃完饭大家就混熟了。
宝宝吃完药又睡起来。
甘羽说:“听说迪斯尼乐园晚上有烟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点正。”
“烟花很美,很短暂,人生象烟花。”
我笑:“人生既长又丑,才不象烟花。”
她也开怀地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我喜欢孩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专门应付弱智儿童。”
“啊。”她讶异。
“一般人见了弱智儿童,不是害怕,就是伤心,但是相信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象正常人一样,需要爱。”
“这真是伟大的职业。”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决不伟大,只不过我有兴趣而已。”
她微笑不语。
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地沉默。
然后我惋惜地说:“你们都没好好地逛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走。”
“让宝宝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家在圣荷塞,开三个钟头的车就到了。”
“快车。”她微笑,“你呢,住哪一头?”
“三藩市。”
“比我近。”
“你们如果不急着回去,就由我作向导,带你们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说;“到了一年,还如个乡下人似的,我本来也有计划,等宝宝习惯之后,好让她进寄宿学校,那么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独居,有假期可以到纽约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紧,”我说:“有的是时间。”
“你好会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内根本没离开过校园,现在连阿拉斯加都去过,一放假便发愁,不知往哪儿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我看看表,“来,放烟花的时间到了。”
我与她走到门外,刚好天空上爆出金色与红色的花朵。
甘羽赞叹地抬高头欣赏。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现在有几岁?二十三、二十四?人们常常被爱情迷错了脑袋。
烟花只放了十分钟。
我说:“听说中国人可以放出亭台楼阁,人物及字样。”
“中国人真是天才。”她说。
“夜了。”我说:“睡吧。”
她点点头,进房去,掩上门。
我也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好的女孩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遥自在,最纯情的开头往往带来最不幸的后果,那个时候她若是不坚持生孩子,现在就少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孩子,象我这样喜欢。
我觉得生命是中贵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够维持这么客观的感情,不外是因为未曾带过小孩,听说缠人的婴儿最考验的耐性。
年轻而失婚的妈妈……我为甘羽叹口气。
一向很少为陌生人这么担心。
她的父母不谅解好。人有时候最残忍,无论是父母对孩子,丈夫对妻子,常常来一招“我不打算爱你到底”,便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怜的小母亲。可怜的小女孩。
那天我睡得并不好,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经亮,但外头泳池已传来嬉笑声。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顾,于是自床上跃起,洗干净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门。
她们一早就起来了,宝宝扑进我怀中。
“怎么,你完全康复了?”我问她:“昨天你吓坏我。”
宝宝很嗲地靠在我怀里。
她母亲微笑说;“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议,“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不,我们要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还没看清楚这块地方就说要走?急什么呢?让我来带着你们,好好地散心。”
“太打扰了。”甘羽说。
“没有这样的事。”我板起脸。
“妈妈妈妈,答应他吧,”宝宝轻声央求,“我也想逛逛。”
“这孩子。”甘羽带笑责备,可是语气已经松动。
我们一起出发。
甘羽与我堕后,宝宝在前带路。
甘羽与我说:“我管她是管得严一点,可是也是为她好,我不想她学我这么任性。”
“你是个任性的人吗?”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岁那年,说结婚便一定要结婚……”
我摇头,“婚姻失败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当年你也许是草率了一点,但是许多刻意经营的婚姻,到头来也是失败了,感情是很难说的,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怪你,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与香港有点分别,将来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忽然很激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同情的安慰语。”
我说:“我本人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看我,还不是生存下来了?”
“谢谢你。”
“不要老谢我。”我说:“让我们坐下来,欣赏新奥尔兰的爵士音乐。”
宝宝说:“叔叔,你说会有爱丽丝经过这里。”
“是的,爱丽丝游仙境的那个爱丽丝,”我丝一比,“真的金发长于这里,很漂亮,”我转躺甘羽,“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我简直爱煞,”甘羽笑,“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
我们叫了咖啡与冰淇淋,那日天气极好,宝宝与我挤在一张椅子中,我们就象一家子,其乐融融。
宝宝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肤吹弹得破,眼睛大而灵活,嘴唇小巧可爱。
我说:“将来谁娶这个女孩子,真有福气。”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宝宝忽然说:“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这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尴尬。
“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千万不要介意。”我倒反过来安慰甘羽。
甘羽轻轻摇头。
爱丽斯带着白兔,扑克牌皇后巡游经过时,我们鼓掌。
甘羽讶异,“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们看大坏狼与三小猪去。”我一手拉她们一个,向前走。“这里是人造仙镜,能够使你忘怀过去。”
甘羽听了便笑。
单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兴的事。
我们相处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们便游遍整个迪斯尼乐园。
我们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们休息过,甘羽正式向我告辞。
我送她们母女上车子。
我给她一张卡片,“找我。”
她点点头。
“记得找我。”我再说一次。
宝宝因不舍得我,眼睛红红的。
甘羽发动车子引擎。机器咆吼两声,归于静寂。
“什么事?”我紧张地问:“车子坏了?”
“不知道。”她再发动引擎。
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