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九月九日的国民党中央社参考消息里,有这样的内部文件:
纽约时报诬我压制知识分子【中央社纽约八日专电】《纽约时报》星期杂志今日刊载有关军事法庭判决柏杨徒刑十二年的台北报道。
该报道刊载于第五页,标题为:《台湾小说家被判徒刑十二年——在限制知识分子的运动中曾被秘密审问》。
该报声称,在一次庭讯中,柏杨“推翻了他曾参加东北共党间谍学校的供词。他说,此项供词系在长时间和疲劳侦讯之后所获得”……
同时,该报道提及彭明敏及李敖案件。
据悉,彭明敏既不能获得一份职业,也不能获得前往美国的护照。“他数年前已获美国密歇根大学的研究奖学金。他及他的家属经常被监视。当友人访问他们之时,常被阻止,并加查询。”
至于李敖,“已被禁止出版任何新书。为了谋生计,目前他以买卖旧电气用具为业。”
这一秘密文件中提到的柏杨“推翻了他曾参加东北共党问谍学校的供词”一事,是全案的一个关键。因为据柏杨的答辩书,提到该间谍学校叫“民主建设学院”,如果证明根本无此学校,则可推翻所有罪状。柏杨在自诬过程中,留下了这一个可以查证的活扣,以期翻案,这是他的聪明处。九月五日,艾玫特别找到我,这时我已经五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已搬到了泰顺街。她拿出柏杨的谷辩书给我看,要我表示意见。我一眼就看出柏杨留下的这个活扣,我说,我在日本有一位朋友,就是《联合报》驻日特派员司马桑敦,他是吉林双城人,为共产党坐过牢,又是东京大学硕士,他博闻强记,也许可以帮忙查一查。艾玫听了,欣然色喜,就请我写信给司马桑敦。我在八月六日要跑支票,就在八月七日清早三点起,写信给司马桑敦,并于午前亲送去给艾玫过目,艾玫认为可以,就由她发出了。不料我高估了司马桑敦,他不但无能为力,甚至连信都不敢回。到了第二年五月十四日,胡金铨、王敬羲约我去“国宾”楼下吃消夜,我去了,见到艾玫在座,我问了一些柏杨的事,她说柏杨还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据我所知,虽然柏杨入狱前有“不必记挂我”、“另行改嫁,不必指望我,以误青春”、“不必给我来信”等“身后事”的书面交代,但是艾玫的确努力在等待、在挣扎,最后,她虽然没有再苦等下去,但她为了营救柏杨,的确也尽过不少力量。说风凉话的人们,不该为了她的为情不卒,就抹杀了她的努力。多年以后,记者问到她和柏杨的事,她说:
“我已经仁至义尽。上帝会证明一切。”柏杨出狱前,还有过“出狱前夕寄前妻倪明华”的大作,最后四句是:“感君还护覆巢女,魂绕故居涕棘荆,我今归去长安道,相将一拜报君情。”但在出狱后,柏杨“报君情”的,竟是公然写文章说艾玫“她正伤心我的平安归来”(《爱书人》一九七七年七月一日)!艾玫为柏杨奔走营救,辛苦“还护覆巢女”多年,最后得到的评语,竟是如此十个大字,我想艾玫心木再坏,也不会坏到为柏杨,‘平安归来”而不开心吧?这样子说一个曾经同甘共苦过的、含辛茹苦过的第二任妻子,柏杨的道德标准,真是我辈浅人不能测其高深了!柏杨的第三任太太,是柏杨出狱以后结识的,我幸会一次,只见到一脸横肉,扑人而来,深感去艾玫远矣!这位第三任太太曾有“诗”云“我爱的人在火烧岛上”,其实柏杨在火烧岛上的时候,她爱的人,别有其人,并且在台湾。台湾“诗人”作品之易引错觉也,由此可见。她又写过半通不通的“单程票”(给柏杨)一“诗”,其中说:“而险如夷、惊已安/我们俩注定会守望到/北极星的悬升/在命运苍茫的曙色里。”艾玫不幸,她没福气坐享其成,在文字上消受“而险如夷、惊已安”的风凉;她只能在行动上,与柏杨共度惊险的岁月,共度那又惊又险的岁月。最后,“在命运苍茫的曙色里”,她一阵泫然、一片沉默,抱着柏杨的十字评语,妄想“上帝会证明一切”。
与我》的内容中,只能看得到浮面的花花草草,而完全没有触及到柏杨受难事件前后约半年之久的那一段沉痛过程;也正因为如此,在这本文集中,只有“我爱的人在火烧岛上”那种凭空想象式的感性诗句,而完全没有柏杨被捕期间的那一份惊悸惶栗、哀告无门的眼泪……
屠申虹又写道:
比较起来,柏杨先生比李敖幸运,在他入狱之后,还有李敖和我可以为他料理一些善后。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和李敖除了要为柏杨师设法摆平留下来的“支票款,以及出版社的杂务,更要强颜欢笑地安慰整天泪眼婆娑的柏杨夫人(艾玫女士)和当时才七八岁的女儿佳佳。由于那一段痛苦的日子,实在让人难忘,因此,在我的内心,对艾玫所受到的伤害,亦就难免有着一份较为偏袒的同情。在这一个事件过去后的十年,在柏杨师脱难回到台北的当天,《自立晚报》总编辑罗祖光先生和我陪柏杨师吃饭,在饭桌上,柏杨先生对艾玫的未曾等他出狱团聚极不谅解,讲了一些相当愤慨的埋怨话,我当时为艾玫讲了几句很持平的公道话……
不料这几句持平的公道话,就被柏杨怀恨在心,从此,屠申虹也出局了。后来屠申虹对我摇头苦笑,说:“我们当年那样又冒险又辛苦的帮柏老忙,下场竟是你李敖被诬赖为好夫、艾玫被诬赖为淫妇、我屠申虹被诬赖为账目不清。想来真是窝囊。”我说:“柏杨的可恶、可恨与可耻,在他摧毁了人类最高贵的一项道德。朋友有难,凡是袖手旁观的,都没事;反倒是援之以手的,都遭殃,都被诬赖成好夫、淫妇、账目不清。柏杨这种恩将仇报,无异警告了人类:在朋友有难时,你绝对不可帮忙,这种义助的道德是要予以摧毁的,而柏杨公然摧毁了它。柏杨此人其他的卑鄙不足论,但他公然摧毁了人类的道德可就太差劲了。”古书有《中山狼传》,说赵简子在中山打猎,追逐一狼,狼向东郭先生求救,脱险后反咬恩人,这是中国有名的忘恩负义故事。如今柏杨公然摧毁了人类的道德,千载以还,恐怕一切都要改写,狼固是狼,东郭也是狼,因为照柏杨这样菜的做人,人人都是狼了,没人要帮别人,也没人敢帮别人了。
与柏杨朋友一场,有两点他帮我的,虽事情不大,我仍感念。第一是我一九六七年同汤炎光、屠申虹办《文风》杂志,签约时他惠予见证。第二是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人日,我自警总保安处移送军法处,即从台北博爱路移送景美秀朗桥下。第二天,看守所同意我可以用书面向看守所图书室申请借书证,同房的袁耀权也同时申请,可是晚上书来的时候,却只有我申请的先发下,借书证上登记的笔迹,一看就是柏杨的,同时还为我选了一本书——雷马克的《生命的光辉》,是以德国集中营为背景的一部小说,在苦难中读了,令人鼓舞。
我很感谢柏杨给我这次无声的优先服务,我至今不能忘记。那时柏杨正在做全所图书室主管,是“外役区”的肥缺,白天可以自由活动,如果想办法的活,也有机会照顾到我们这些整天在“押区”的难友,可是我始终没有得到他的任何照顾。
到了四月,柏杨被移送绿岛了。过了两年,“押区”的刁德善他们也要移送绿岛,我秘密请刁德善带了点礼物送柏杨,并另一个一直不被正人君子提起的屠申虹,在我写文章揭发柏杨后,他写了追忆,提到他收到一本祝贺柏杨六十岁生日的书-《柏杨与我》:
在这本花团锦簇的祝寿丈集中,到底欠缺了什么……它欠缺了几个人的名字。由于欠缺了这几个人的名字,于是,在整个事件的串连上,就发现了缺失,正好像在过去国民党的革命史上,故意遗漏了汪兆铭(精卫)一一样,让很多史实,都得不到合理的衔接。但是却又故意的增添了某些人物,于是在事件的发展上,又多出了一些可笑的枝节。
这其中所欠缺的几个名字:第一个是艾玫(柏杨先生的第二任夫人)、第二个是李敖、第三个是我-屠申虹。
由于在这本文集中,漏失了这三个名字,于是在《柏杨转告柏杨我为他奔走的种种细节,包括国际笔会开会,宣读在狱作家名字时,柏杨都名列其中等事,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我并请刁德善他们特别照顾他。
柏杨出狱后,托林紫耀间接转话给我,希望把我藏书中他的著作借给他,可是我的藏书,在我多年坐牢期间,经过治安机关的洗劫和亲朋的打劫,已经散失不全,柏杨作品也在散失之列,我对柏杨,只好据实转告,歉未应命。我结婚后,胡茵梦提议请柏杨吃饭,我同意了。不料她电话打去,柏杨表示他饭局很多之意,这一请客,也就作罢了。后来得知,我已被他不分青红皂白、打成好夫了。我生平义助朋友也不在少,但义助下场如此含冤莫白、如此倒胃透顶的,倒是第一遭,每一想起,就会痛恨“柏小人”也。
由于我对“柏小人”这种国民党文人的卑视,衍生出另一种情结,就是我非常讨厌我的名字和他们连在一起。有一次远流出版公司的王荣文写了一篇文章,中有一段说:“读史以识世局、决大势。……我们更乐意看到更多位如李敖、高阳、柏杨等,勤于耕耘史学的优秀作者。”我读了,深感未甘。
昔初唐四杰,有“王(王勃)、杨(杨炯)、卢(卢照邻)、骆(骆宾王)”之称,杨炯闻之,却说:“吾愧居卢前,耻居王后!”
今我耻居高、柏诸人之前,这种国民党文人的名字,跟在我屁股后面,我的屁股都引以为耻啊!正因为我考虑到我屁股的感觉,凡是有人写文章或讲话把我和国民党文人扯在一起,必犯我的大忌。当年胡适在美国,报章一登,常常有胡适、于斌如何如何。我想胡适心里一定不爽:于斌是什么东西啊!老跟我连在一起!人间无端之事,此为一端。
彭尸纪
道亦有道,彭尸第三 见色忘友,见洞就钻
在文星时,一九六四年,有一件重要事情发生,就是“彭案。”彭明敏给《文星》写槁后不久,就和谢聪敏、魏廷朝一起被捕了。被捕后,他在蒋介石手中,一如蒋介石西安事变时在张学良手中,本想“不立文字”就脱身的,但蒋介石远不如张学良宽大,硬要彭明敏写悔过书才放他。对彭明敏“宽大之处理”,本是国民党的底价,这在一九六五年一月七日《王世杰日记》可以侧知。但彭明敏在牢中不知底价,只好决心投降。于是冒出一个由彭明敏的母亲陈金英出面向蒋介石写陈情书。再由彭明敏自己写悔过书的馊主意。陈情书和悔过书的拟稿,彭家和奔走其间的监察委员黄宝实等异想天开,意想到由彭明敏的朋友李敖代拟。我不但一口回绝,并且表示不悦。我说想革命就要做好汉,写悔过书算什么好汉!
彭明敏又不是小孩子,要写他自己去写,我是不干这种遗臭万年的缺德事的!何况我也不会写这种文章!这种事找到我头上,简直是侮辱我!后来的演变是:由彭明敏的伟大母亲陈金英出面找人代写陈情书,至于悔过书,还限由彭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