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是露天的,周围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李彤的鬓发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周大庆很喜欢你呢,李彤。”我在李彤耳边说道,周大庆和慧芬也下到了舞池里来。
“哦,是吗?”李彤抬起头来笑道,“叫他先学会了赌钱再来追我吧。”
“他的人很好。”我说。
“不会赌钱的人再好也没用。”李彤伏在我肩上又笑了起来。
一餐饭下来,李彤已喝掉了五六杯酒,李彤每叫一杯,周大庆便望着她讪讪的笑着。
“怎么?你舍不得请我喝酒是不是?”李彤突然转过头来对周大庆道,她的两颧已经泛起了酒晕,嘴角笑得高高的挑起,周大庆窘住了,赶快嗫嚅的辩说道:
“不是的,我是怕这个酒太凶了。”
“告诉你吧,没有喝够酒,我是没劲陪你跳舞的。”说着李彤朝侍者弹了一下手指又要了一杯Manhattan。喝完以后,她便立起身来邀周大庆去跳舞。乐队正在奏着一只“恰恰”,几个南美人敲打得十分热闹。
“我不大会跳恰恰。”周大庆迟疑的立起身来说。
“我来教你。”李彤径自走进了舞池,周大庆跟了她进去。
李彤的身子一摆便合上了那只“恰恰”激烈狂乱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奔放自如,周大庆跟不上她,显得有点笨拙。起先李彤还将就着周大庆的步子,跳了一会儿,她便十分忘形的自己舞动起来。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转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颠躜,那一阵“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风,吹得李彤的长发飘带一起扬起,她发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衔在她的发尾横飞起来,她飘带上那朵蝴蝶兰被她抖落了,像一团紫绣球似的滚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烂。李彤仰起头,垂着眼,眉头皱起,身子急切的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几个乐师愈敲愈起劲,奏到高潮一齐大声喝唱起来。别的舞客都停了下来,看着李彤,只有周大庆还在勉强的跟随着她。一曲舞罢,乐师们和别的舞客都朝李彤鼓掌喝彩起来,李彤朝乐师们挥了一挥手,回到了座位,她脸上挂满汗珠,一络头发覆到脸上来了。周大庆一脸紫涨,不停的在用手帕揩汗。李彤一坐下便叫侍者要酒来,慧芬拍了一拍李彤的手背止住她道:
“李彤,你再喝就要醉了。”李彤双手按住慧芬的脖子笑道:
“黄慧芬,我的好黄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拦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李彤指着她的胸口一叠声嚷着,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好像烧得发黑了一般。她又喝了两杯Manhattan才肯离开,走出舞厅时,她的步子都不稳了,门口有个黑人侍者替她开门,她抽出一张十元美金给那个侍者摇摇晃晃的说道:
“你们这儿的Manhattan全世界数第一!”
回到家中慧芬埋怨了我一阵说:
“我叫你不要管李彤的事,她那么任性,我真替周大庆过意不去。”
我和慧芬在纽约头一两年过得像曼赫登的地下车那么闹忙那么急促,白天我们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周末的两天,总有盛宴,日程常常一两个月前已经排定。张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张的是一个姓王的医生;雷的是一个叫江腾的工程师。他们都爱打牌,大家见面,不是麻将便是扑克。两对恋人的恋爱时间,倒有泰半是在牌桌上消磨过去的,李彤一直没有固定的对象,她的男伴经常调换。李彤对于麻将失去了兴趣,她说麻将太温吞。有一个星期六,李彤提议去赌马,于是我们一行八人便到了Yonkers跑马场。李彤的男伴是个叫邓茂昌的中年男人,邓是从香港来的,在第五街上开了一个相当体面的中国古玩店。李彤说邓是个跑马专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阳很大,四个女孩子都戴了阔边遮阳帽,李彤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短裤子,白衬衫的领子高高倒翻起来,很是好看。
马场子里挤满了人,除了邓茂昌外,我们都不谙赛马的窍门。他非常热心,跑上跑下替我们打听消息,然后很带权威的指挥我们你押这一匹,押那一匹。头一二场,我们都赢了三四十块。到第三场时邓茂昌说有一匹叫Luckv的马一定中标,要我们下大注,可是李彤却不听他的指示说道:
“我偏不要这一匹,我要自己选。”
“李彤,你听我这次话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邓茂昌焦急的劝说李彤,手里捏着一大叠我们给他下注的钞票。李彤翻着赛马名单指给邓茂昌道:
“我要买Bold Lad。”
“Lucky一定会赢钱的,李彤。”邓茂昌说。
“我要买Bold 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块。”
“李彤,那是一匹坏马啊。”邓茂昌叫道。
“那样你就替我下一百块。”李彤把一叠钞票塞到邓茂昌手里,邓茂昌还要和李彤争辩,张嘉行向邓茂昌说道:
“反正她一个月赚一千多,你让她输输吧。”
“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输?”李彤扬起头向张嘉行冷笑道:“你们专赶热门,我偏要走冷门!”
那一场一起步,Lucky果然便冲到了前面,两三圈就已经超过别的马一大段了,张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个人都兴奋得跳了起来。李彤押的那匹Bold Lad却一直落在后面。李彤把帽子摘了下来,在空中拼命摇着,大声喊道:
“Come on,my boy!Come on!”
李彤蹦着喊着,满面涨得通红,声音都嘶哑了,可是她那匹马仍旧没有起色,遥遥落在后面。那一场下来,Lucky中了头彩,我们每人都赢了一大笔,只有李彤一个人却输掉了。下几场,李彤乱押一阵,专挑名字古怪的冷马下注。赛完后,我和慧芬赢得最多,两人一共赢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个人却输掉了四百多。慧芬很高兴,她提议我们请吃晚饭,大家一同开到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酒馆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间邓茂昌一直在谈他在香港赌马的经验,张嘉行她们听得很感兴味,不停的向他请教,李彤却指着邓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穷捣蛋,害得我输了那么多。”
“要是你听我的话就不会输了。”邓茂昌笑着答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李彤放下筷子朝着邓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们去赌马,我不参加意见好不好……”邓茂昌赔笑说道。
“谁要下次跟你去赌马?”李彤斩断了邓茂昌的话冷冷说道,“要去,我一个人不会去?”
邓茂昌没有再答话,一径望着李彤尴尬的赔着笑脸,我们也觉得不自然起来,那顿饭大家都没有吃舒服。
在纽约的第三个年头,慧芬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医生说是她神经过于紧张的缘故,然而我却认为是我们在纽约的生活太不正常损害到她的健康。没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请调,到纽约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当工程师。搬出纽约的时候,慧芬嘴里虽然不说,心中是极不愿意的。张嘉行却打电话来责备我说,把她们的黄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们只回到纽约两次,一次是因为雷芷苓和江腾结婚,另一次却是赴张嘉行和王医生的婚礼,两次婚礼上都碰到李彤,张嘉行结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里,还是那么突出,那么扎眼。招待会是在王医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里举行的,王医生的社交很广,与会的人很多,两个大厅都挤得满满的,李彤从人堆里闪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边笑着说道:
“黄慧芬,把你先生借给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当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么更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着说。
我和李彤走进central park的时候,李彤对我说道:
“屋子里人多得要命,闷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老实告诉你吧,陈寅,我是要你出来陪我去喝杯酒去。张嘉行从来不干好事,只预备了香槟,谁要喝那个。”
我们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间,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ii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着酒和我聊了起来,她说她又换了工作,原来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个月,她不干,因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现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装设计部门的副主任,不过她不喜欢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长,我问她是不是还住在Village里,她说已经搬了三次家了。谈笑间,李彤已经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点喝,李彤,”我笑着对她说道,“别又像在这里跳舞那天晚上那样喝醉喽。”
“亏你还记得,”李彤仰起头大笑起来,“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点醉了,一定把你那个朋友周大庆吓了一跳。”
“他也倒没有吓着,不过他后来一直说你是他看过最漂亮的女孩。”
“是吗?”李彤笑道,“我想起来了,前两个月我在Macv门口还碰见他,他陪他太太去买东西。他给了我他的新地址。说要请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说。
“他确实很好,每年他都寄张圣诞卡给我,上面写着:祝你快乐,”李彤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会赌钱。”
我问李彤还去不去赌马,李彤一听到赛马劲道又来了,她将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来告诉你:上星期六我一个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 Knighi的马,爆出冷门!独得了四百五。陈寅,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还记得邓茂昌呀,那个跑马专家滚回香港结婚去了。没有那个家伙在这里瞎纠缠,我赌马的运气从此好转,每押必中。”
李彤说着笑得前俯后仰,一叠声叫酒保替她添酒,我们喝着聊着,外面的天都暗了下来。李彤站起来笑道:
“走吧,回头慧芬以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抢走了。”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们便有了莉莉。莉莉五岁进幼稚园的时候,慧芬警告我说: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个人带莉莉回纽约,仍旧去上班。她说她宁愿回纽约失眠去,我也发觉在Buffalo的生活虽然有规律,可是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对我们也是非常不健康的,于是我们全家又搬回纽约,在Long Island上买了一幢新屋。慧芬决定搬进新房子的第一个周末大宴宾客,把我们的老朋友一齐请来。那天请了张嘉行和雷芷苓两对夫妇,李彤是一个人来的。此外还有王医生带来的几个朋友。慧芬为了这次宴客准备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几样中国菜,吃完饭成牌局的时候,慧芬要张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个人凑成一桌麻将,她说要重温她们“四强俱乐部”时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扑克牌这一桌的一位男客对调了,她说她几年都没有碰过麻将,张子都忘掉了。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没有加入牌局,替她两边招呼着,当大家玩定了以后,我便到内厅以男客为主的扑克牌桌去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