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抱住我,一再安慰:“无事了,你身子就要大好,再不会让你出事了。”
这句话,第一次,却是从楚冉口中听说。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害怕,化成水,漫上来,几要覆顶。
我原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的,安安稳稳地在清风楼的东厢过日子。
再看如今,兜兜转转过多少的伤痛,复又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所有的人,来了,复又走了,过往自如,只留得我体无完肤。
只有楚冉,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他轻轻抚我的头,话语里竟有些抖:“你无事……便是最好了。”
闭上眼,两行泪一直划到下巴,再没入他的衣衫,自此便绵绵不绝,好似再不能阻断。
酒罢凄凉,新恨犹添旧恨长
到了晚上才知道,他白日里那些话竟不是混说的,西边殿里歌舞升平,隔着三道房门都还挺得清清楚楚。
我被吵得醒了过来,才撑起身子,外边的宫女就觉得了,上来撩开帷帐笑道:“方才皇上才派了人来问,我回姑娘还睡着呢,只是怕这么吵,睡不了多久了。话还不曾说完,倒听到姑娘的动静了。”
说罢寻来衣服给我披上,又扶我坐起来。
那宫女招人来布膳,一边又说:“姑娘方才睡了那么久,肚里一定空了。”
我确是饿了,随她扶着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来看着满桌的东西,却又失了胃口,只听得外面的靡靡之音,转头向窗外望去。
那宫女上来撑起窗户:“西殿今日当真热闹,姑娘用完膳食可要去看看?”
我摇摇头,指了一碗汤,旁边的小宫女立刻前来端上,我低下头一点一点地喝。
等到吃完收拾好,照例想去榻上躺着,却是被吵闹得头胀,于是指着窗外的花苑,问可能出去走走。
那宫女听了似是欣喜,嘴边的笑容更甚:“姑娘想要多走动,自是大好。”
说罢了就去给我寻外衣罩衫,上上下下打点了许久,才领着我出去了。
走过个暗殿和一道门,出去竟就是青石板路了。
我看着夜里黑漆漆的路和未融的积雪,在门口有些踌躇。
那宫女掌了盏宫灯出来,垂眼笑着对我道:“这道上的积雪日日有人清扫,姑娘只需当心路滑。”
我嗯了声,才往前一步,夜气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清新冷洌到有些让人抗不住。
那宫女倒也不催,只静静的掌灯在一旁等着,我见如此,便也慢慢往花苑里走去。
平常看来一团华锦的地方,夜里只是黑漆漆模糊的影子,凉风过去,撩得哗啦啦不停地响动。宫女在我前面一步的地方走着,手里的宫灯只能照开三尺见方的地,我只看着脚下,专心地走。
慢慢大约是离西殿远了,喧嚣到这里也只剩了模糊的回响,我走得疲了,方想唤那宫女歇一会儿,却见她突然停了下来,向着前方厉声道:“什么人!”
我被她喊得一惊,寻声望去却是什么也见不得,黑漆漆的影子融成一团。
似是一个人的影子从中向前一步,那宫女见了,立即躬身行礼道:“见过左护法。”
我起初还未想起来,待听清了,却是心中一痛,好似被扎了一刀,不禁退后了半步。
那人上前走到光亮里面,只见的云裳堆叠,葳蕤生光。
她将我打量了半晌,才轻轻道:“原来在这里。”
昏黄宫灯中见了她妆容精致的面貌,我只微微垂下眼去。
她立了半晌,只是盯着我看,那宫女不作声响地在一旁垂着头,直到梅萼残对她摆了下手,才一礼,提着宫灯走了。
宫灯一去,这花径里瞬得黑了下来,我微微抬头看天,这时候京城还是灯火通明的,只能看见零零散散的各种星辰,恍恍惚惚,仿佛是被什么人遗弃在上面的。
也就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梅萼残好似突然活了过来,俯身抓住我的手对我道:“随我来。”
我并不抵抗,随她拉着走,只是我走不快,一会会就喘得厉害,她立刻停了下来,面朝着我,却是天暗,看不清面孔表情。
她冷道:“你不要他了?”
我没有听清,风卷过她的话语,全部散在夜里,好似没有说过一样。
她又说:“你是还在别气,还是真的想清楚了?”
我似是微微笑了,只是浑身发冷,有些勉强:“我又要想什么。”
月终于从云后面撩起来,光洒在她面上,粉妆的精致眉角竟是有些悲色:“若离,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许多天不曾说多少话,竞想不起来该怎么说,抬头看了看上面的天,月色空洞,不入人间。
“我想为他去死的。”轻轻的话语,好像说给自己听一半,“我宁愿为他去死的。”
梅萼残一愣,却是拔起声音来斥我:“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不就是为了你要好好的。”
我静静地道:“我吃了这么多苦头,却是想着和他才一起。”
梅萼残不作声响,垂下眼去。
我继续说下去:“他是皇上的人,既然生不能缠绵,那便死在一起罢。可他不要,他只要我好,他宁愿骗我。”
抬头看天,眼里一片模糊,轻轻的,只好像说给自己听:“我却是宁愿去死的。”
如果那日死在印灰崖上面,大约是最圆满的,没有欺骗和伤害,就那样幸福地一无所知地死去。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只有彼此,红尘中相依相偎。
我不想放手的,就算一次再一次的欺瞒,一次再一次地受难,我总想着还有他的,还有他在身旁,我宁愿死也不要放手。
可是他不要。
他不要我死,所以放开了手。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抓住了。
这支离破碎的身体被拼凑起来,也只能在这深宫里默默地,静静地看一片喧嚣的夜空。
梅萼残一直听着,然后垂下眼去,垂下泪来。
泪痕如刀,划开她一脸精致的妆容,脂粉后面,是被涂抹得一塌糊涂的悲伤。
转枕花前,且占香红一夜眠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吃了冷风,隔天来脑子昏昏胀胀,总也不清楚,一直睡到晌午才起来。
被那宫女伺候着吃了些热食,浑身暖融融的,捂在被子里不一时便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睁眼,已经是宫灯昏黄,一幢一幢幔帐的影子飘摇不定,宫娥穿梭其间,衣带翻卷,痴昧流连。
还未动,身边人便觉察了,淡淡对外道:“布膳。”
说罢俯下身来凑到我跟前,低低问道:“可是醒了?起来罢。”
我含混不清地应了声,却没有动。
那人似乎笑了声,气息轻轻吹在我耳后。
我这才觉了身边有人,转过头去,便看到皇上半靠在床榻上,侧头看我:“都睡了这些时候,莫再睡了。”
喏喏地应了几声,就有侍女过来给我更衣,我才看到身上只有一件中衣。
皇上自她们手中接过,便往我身上披,是件鹅黄的袍子,柔软黯哑的面料,用银色的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并看不出来是什么。
我只多看了两眼,他便说:“云锦易凉,于你身子不好。待天热些再换。”
我不知说什么,只应了声,随他扶我起来坐到桌上,端起碗筷来吃,乖巧得很。
他眼神微微一暗,流转间水波潋滟,一旁的侍女都只低了眼去。
一张大圆桌子上摆了二三十碟,约是放不下的,都还让宫女端着,恭恭敬敬在外候着。
他却不是去另一头,而是在我旁边坐下。
我就近扒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搁了碗筷,立刻有宫女上来撤了东西,换了些软腻的点心。
菜吃饱了,这些我还是吃得下的。若即曾笑我,长了两个胃似的,一个吃饭用一个吃点心用。
想到这,却是心里一顿,一口山药膏险些噎住,连连喝了一盏茶才顺下去。
他似是一笑,轻轻抚我的背:“莫要急,我不同你抢的。”
是句玩笑话,我却只是点点头,嗯了声。
两人都无话可说,我只能捧着一块甜糕细细地咬,一直磨蹭到他也吃完,才放下去,让人收拾了。
一吃饱我便犯困,也不管是刚起的,慢手慢脚挪到床上。
头还没沾上枕头呢,就被人一把捞起来。
皇上倒是好兴致,连连将我拉起来,面上似是带了笑:“怎么一把的软骨头,你在这里都躺了一月多,随我出去走走。”
我对逛园子一点兴趣也没的,却见着他兴致那般高,也不好拂了,只能勉强撑起身子来陪着。
方才吃食的时候只是批着衣服,这宫里好似通了地暖,这般乍暖还寒的季节里,一丝丝的凉意也觉不着。可现见着要出去,那些宫女都把我当酥糖似的裹起来,好像我被那风一吹就能散了。繁繁复复的衣服套上来,浑身上下都是要系上的带子,末了不知从哪里找上一件翻毛的斗篷,黑得流光溢彩,就要往我身上盖。
我往边上一躲:“这东西要是披上来,我便走不动路了。”
几个宫女在一旁笑,皇上却是把那斗篷接了过去,给我披上系好:“再走不动,我抱你。”罢了还将那帽子也翻起来给我戴上。
外面还飘着雪,只是不大,一星两点的,地上也积不起来。
见着夜里这白呼呼的东西飘飘摇摇下来,心里一阵阵地发憷。觉着手冷,奇怪那些宫女照顾地这般周到,怎么没有给备手拢。
刚回过头去看她们,皆是宫装宫灯,倒也不太拘束,一路来都有淡淡的嬉笑声音。
一旁的人觉了,将我的手抓过去,握在掌心里捂着,一边问道:“可冷?”
我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搂着腰一带,堪堪躲过一脚踩空。
一旁的宫女都大惊小怪过来,昏黄黄的宫灯照亮一片,我才看见是走到池边了。
宫女倒是不紧张的,只笑着同我说:“水边长多了这类的花草,倒是看不见岸了,姑娘这夜里可要小心。”
皇上只淡淡道:“无事。”便又打发她们去前面带路了。
园子倒是精巧,树上都挂着八角玲珑灯,处处都看得见,一点不嫌昏暗的。
行了大约一刻钟,到了处水榭,不等吩咐,那些宫女便进去张罗开来,在这里煮茶歇脚了。
我依旧是被他拉着坐下,双手被他捂着,能觉着他手心的纹理,温暖干燥。衣袖上滚着白色的毛边,挠在手腕上软软的。
等到坐定,他伸手来揭下我的斗篷,我也收回手来,找桌上的茶点来吃。
宫女将灯挂在水榭外,又不知向里面撒着什么东西,只一会会功夫,就听到水面噼噼啪啪的声音。
另个宫女走过去,一下子拍在她的肩上:“都什么时辰了,还定要把它们都弄起来。等吃出事情,你便等着顾嬷嬷明日来寻你。”
那宫女却是不依:“皇上要看,她有嘴说什么。”
我捻了块糕凑过去,却见着一群锦鲤争食,各个嘴都恨不得张到碗口大,滚圆的身子蹭在一起挤着,弄得水面噼噼啪啪到处是响。
方才那宫女赶紧拦我一拦:“姑娘可当心,这水深了去的。这些东西抢起吃来不要命,仔细给溅上水了。”
我当真不会水,退后了一步才道:“不碍事。”
话还没说完,哗啦一条银白的鲤鱼蹦了出来,直跳得三尺高。
几个宫女先是惊得一叫,复又笑着推推搡搡,看那白鲤凌空扭了半晌,又嗵地一声砸回水里去了。
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