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子边上看着他,只见他一锄一锄地挖下去,似乎是将原来的那个坑扩大。挖一阵,他又用箢箕将挖下的泥土装好,从坑里往外提,那是十分艰辛的工作。他的鞋陷在泥巴里面,手上好像也打起了泡,因为我看到他不断往手心里吐唾沫。劳动了一阵,他累了,从坑里爬上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想心事。天上有乌鸦飞过,〃哇哇〃地怪叫。我的内心充满了怜悯,我走到叔叔身边去,将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了我,脸上显出轻视的表情说道:
〃啊,是青年团员!你总是不放过我。这个地方,离家并不远,可是你要少来,来了就回不了家了。嘿,我说错了,回不了家的是另外一个人,你说说看,这个坑的大小式样怎么样?还过得去吧?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还在装样子,装给自己看。我也知道这不好,也没什么用,可就是改不了老脾气。现在既然你偷看到了,我的好戏也就收场了。我们走吧。〃
一路上叔叔都在抱怨婶婶,说就是她害得他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先前他可是呆在家中不动的,现在他却变成了一只乌鸦。所有的事都早就埋下了根子,那个时候儿子刚出生不久,婶婶立刻托人买了一只金项圈套在儿子脖子上,他看着金项圈,越看越不顺眼。一天趁着抱儿子出去玩,他将那金项圈藏起,然后偷偷拿出来埋进这个坑里。那一次婶婶哭得眼睛成了两个蒜泡。从那以后他常来坟地看看,因为担心别人刨开坑,偷走项圈。后来他将坑里埋的东西全搬回了家,惟独项圈,他在路上卖给了当铺。这种事,不怨她怨谁呢?叔叔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你没别的人可埋怨了。〃我提醒他。
〃你少管闲事!要说这种话,你还早得很呢!〃他生气了。〃你怎么老跟着我?〃
邻居们都说叔叔家已不像个家了,那里面肮脏不堪,东西乱扔,厨房里堆满了未洗的碗碟。叔叔还异想天开,在厨房里养了一群鸡,又不关好,到处乱屙屎。婶婶也是越来越不爱收拾,有时竟脸也不洗就出门,眼里布满了眼屎,和人说着话就用手去抠眼屎,完全变了个人。他们两人之间倒相处得还好,似乎并不怎么吵架。
有时候,我看到叔叔在往郊区去的路上行走,一边走一边想心事,我和他打招呼他就说那句老话:
〃啊,是青年团员!〃
我心里就想,他的戏要演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到底谁在演戏呢?
我又去过一次那坟地,看见叔叔的坑已挖得相当深了,这就是说,他一直在挖,他真是个劳苦命。我回家时叔叔的儿子把我拦住了,神情十分激昂,用手比比画画的:
〃老无赖这是要我妈妈给他陪葬,你明白吗?妈妈早被他拖垮了,已经快死了!现在她连我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更不要说孙子。我在路上碰见她,我叫她妈妈,她摇摇头,一脸冷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那老无赖把她弄成了这样吗?有一回我从厨房的窗口瞅见老无赖用一根笤帚抽那些鸡,鸡毛乱飞!我也去看过了那个坑,他挖得有一人深了,而且又加宽了,可能是想埋两个人。他没事就去挖,体力好得很,蹦上蹦下,还哼歌子。他的举动令人恶心!他是做给我们大家看的,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啊?你说说看!〃他瞪着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直摇晃。
〃是没有什么意义。〃我不得不回答他。
我想,这世上没有意义的事多得很,叔叔既然入了魔,他必定会将他要做的事做到底,谁也干涉不了他。再说谁又能判定什么事有意义、什么事无意义呢?
婶婶的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了,明显地可以看出是长了白内障,可能是不讲卫生引起的,看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世界在她眼里已变得影影绰绰的了。
〃婶婶,你好!〃我说。
〃你还住在这里呀?〃她的口气似乎是责备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我。
叔叔挖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可能是他儿子讲出去的。大家都去坟地参观了那个坑,迷惑地叹着气。不久那坑里就积满了雨水,有人看见叔叔跳下去,站在齐颈深的雨水中,当时天很冷,他一直抖个不停。
〃他在搞冷水浴呢,这个荒唐的老头子!〃那人说道。
其结果是叔叔病了一个月,婶婶也不请医生,成天用一种草药煎水给他喝。听说喝了那种药,叔叔的尿都变成了绿色。
我去他们家里时,他们俩并排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好像谁都认不出了。屋里的气味令人作呕,鸡们在厨房里乱扑乱飞。我尽量轻轻地走动,我的鞋子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可是这摩擦声惊动了他们俩,叔叔痉挛起来,婶婶跳起,用一柄扫帚来赶我,指着我大声骂:
〃滚开!你在这里会要他的命!你没看见吗?你这个瞎了眼的!〃
她的眼里布满了云翳,她肯定是看不清我了,只看见一个影子钻进了她家里。我注意到她鞋都没穿,可能是一下子找不到。
我匆匆溜出叔叔家,听见叔叔沙哑的声音从窗口传出,我站住了。
〃又是小偷吧?不要紧的,别生他的气,这种情况免不了常有发生,我正在努力慢慢适应。有人以为我挖的那个坑是给自己的,他们上当了,我才不与那些人埋在一起呢,我要火葬,已经写在遗嘱上了。刚才那家伙真是瞎了眼,明明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屋里,还要来偷,不知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叔叔是装作不知道我脑子里想些什么,实际上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拼命追,还是追不上他的思维。
1996。1。29
短篇小说(一)第147节 夜访(1)
〃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父亲生前对我说,〃至于你活着时有过些什么样的计划,谁又搞得清?〃他说到这里,高傲地向空中仰起他的头,脸上浮起近乎卑劣的表情。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这话之后就翻起白眼瞪了他几下,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而他,穿着老式牛皮鞋的脚在房里踱了几圈,皮鞋里散发出尼龙丝袜的汗酸味道。整个夏天,那种味都弥漫在房间里他从来不开窗。
父亲住在这幢房子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出来时要经过我们所有人的房间,我们却不必经过他的房间。我大约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平时他总是关着门,像老鼠一样钻在他那一大堆旧书里忙碌。当我敲他的门时,他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一边遮掩他正在干的工作的痕迹,一边牵引我绕过那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书籍,将我安置在窗户下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椅子是陈年旧货,上面放了一个发黄的芦花垫子,垫子里面凸凹不平,坐上去有点别扭。他和我讲话的时候就用宽阔的身躯挡住我的视线,也许他是怕我要打量他正在做的工作。
我那时一直将父亲看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一个在黑房间里苟延残喘的存在,家人和邻居也这样想。因为他已经退休多年了,可以说早就退出生活了,平时大家并不怎么想到他。不错,他有点怪癖,喜欢呆在房里不出来,这也算不了什么病,人老了总是要走极端的吧。
那一天又到了我去看父亲的日子。我有点担心,因为他这几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是很好,总是愤愤的,还无缘无故地就在饭桌上骂起人来,弄得全家人都莫名其妙。他开门的时候消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朝房内扫了一眼,看见那些书籍全都被一块旧布盖上了,放在窗前的那把旧椅子也挪开了。父亲就让我站在房里和他讲话,他自己也站着,因为房里除了那把旧椅子外,惟一可坐的只有一张小板凳,平时他总坐在那上面清理他的故纸堆,而此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连小板凳也被他塞到床底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心神散漫地说些家常,越说到后面越有点心慌,只想快点逃开,从今以后免了这尴尬的差事。父亲始终板着脸,双手背在后面踱步。忽然他停下,走过去将房间朝外面院子而开的一张边门撞开了,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柜子已被他挪开,柜子后面这张多年不曾使用的边门开始被他使用了。门已经变形,要费很大的力气才打得开,开了之后再要关上更困难。父亲招呼我过去帮忙,我们用力推,推了好几次才将它勉强关上。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见他那憔悴的脸上已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如姝,你没想到我会把这扇门打开吧?〃父亲背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这扇门直接通院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会有些事发生。你们当然不会注意到,你们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你们姊妹都缺乏高度的注意力,喜欢东张西望。〃
〃爸爸〃我说。
〃不管一个人要如何做都是可以的!〃他暴躁地扭过头来,近乎狰狞地看着我。〃悄悄地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哈!〃
〃要是爸爸呆在这里觉得烦闷,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到公园散步啊。〃我没有把握地说。
〃我?烦闷?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告诉你,我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样子无比傲慢。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似乎开始在紧张地思索什么事。
〃如姝,帮爸爸从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拿剪刀过来。〃他命令道。
我觉得父亲此刻全身充满了活力,就像要在什么事情上面大显身手似的。
那抽屉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什物都有,我翻了一阵,找出小剪刀递给他。
他接了剪刀就冲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开那块旧布,顺手抓了一本旧书,开始用剪刀细细地将那本书剪成碎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剪刀〃嘎吱、嘎吱〃的声音分外刺耳,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当中不但有书,也有各式旧的笔记、信件,他抓到什么就剪什么,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纸屑了。我看见他那只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挤压着剪刀,指甲都涨成了紫色。趁他没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门边。
〃如姝,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在我身后说。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听到了关于我和家里人虐待老父的传言,其中着重提到我,说是〃用剪刀将父亲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亲〃呜呜直哭〃。传言有根有据,活灵活现,我不由得不寒而栗。我不敢看别人的脸,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过道里从包里摸索钥匙,这时二哥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吗?我觉得已经不太早了。〃我苦着脸望着地,要往自己房里去。
〃确实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只膀子继续说,〃我们姊妹总难得聚在一处,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张桌子旁,虽说坐在一起吧,又并不交流思想。我想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座,看了他那副样子,谁还敢随便说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应该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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