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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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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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三不想理他,仍旧闭着眼。这远蒲从前也和他们大家策划过造火箭的事,但没有多久他就失踪了,到他回来时,已是一个小老头,他就定居在和胡三家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没事就跑过来讥笑胡三几句,似乎是找乐子,又似乎是自己对自己不满。他往往开始向胡三发起攻击,义愤填膺的样子,到后来却变成了自暴自弃,有时还哭起来。胡三最讨厌他这种夸张了,但看他的情绪又不像夸张,而是心里有什么事要找人宣泄。    
    远蒲今天特别固执的样子,站在胡三面前挡住阳光,等着要和他说话。胡三记起,他站的这块地方就是他们从前摆方桌的地方,那时还没有楼,只有一栋石头墙的平房,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栽着四株刺槐,刺槐的白花怒放时,胡三的脸就肿起来,那张朴素的、没上漆的梓木方桌就摆在刺槐树下。    
    胡三不得已地睁开眼,发出一声责怪的〃啊?〃    
    〃我算完了。〃远蒲说,还是一动不动。    
    胡三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怎么一开口就自暴自弃呢?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地方没去过了。〃他又说。    
    〃那你还回来?〃胡三恶毒地反驳他。    
    想到一个好端端的下午又被这家伙败坏了,他心里就有火。    
    〃我是不该回来。〃    
    〃现在再出走也来得及啊,带上换洗衣服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可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啊,没有一天不想着我们从前那桩事业,不想着那可怕的后果呢。我总是往河中间走,让河水淹没我的头顶,要是我不会水,也许就回不来了。回来之后,我也学你的样子安度晚年,我甚至也养了鸡,可是我不行,我快完蛋了。〃    
    〃一切都会好好的。〃胡三有点心软地说。    
    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胡三觉得他内心很犹豫。他想,倘若他们那一次的发射成功了,年轻时的胡三会不会在现在的记忆中留下一个鲜明的形象呢?现在他坐在这里,竭力想要重新感受从前那一声怪叫给他心理上造成的震动。当时是下半夜,人们像受惊的鸡群一样四处逃窜,胡三奔回自己的办公室,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蹲了下来。月光从高而窄的窗口掉下来一条,更显出周围的黑暗,那一排书架嘎嘎地响着。但胡三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好像就连害怕也不怎么真实,他只盼望天快亮,天一亮人们就都回来了。他万万没想到门边还蹲着一个人,是那人的呻吟暴露了他自己。那人是厨师,厨师反复叨念着这样一句话:〃您说说看,人怎么能忍受这种恐惧啊?〃他的一身的骨节都噼啪作响,身子像筛糠一样,声音则越来越微弱。他在黎明前终于咽了气。厨师的死有点像呈现在胡三面前的某种机密,那副宽大的骨骼,几名汉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弄到殡葬车上。三十多年都过去了,厨师的形象仍然是那么鲜明。他有一个女儿,当时大约五岁,小孩竟然扑倒在担架上,在父亲脸上咬出了几个牙齿印,那种情景惨不忍睹。女孩长大后嫁了个糕点师,胡三常看见她在垂着眼卖面包,每回经过,胡三总是绕道。远蒲的出走是在厨师死之前,出走一点都没给他带来解脱,他的内心似乎是抽得更紧了。那时常有他的零星消息传来,都是极荒谬的,往往在人们中引起一片哗然,所以胡三倒并不觉得他已经出走了。再说他走得也不远,从地图上看,他像在围着这个地区绕圈子似的。今天他居然说出〃事业〃这个词来,实在是有点滑稽。就是他胡三,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年轻时的那个计划,那好像只是一种大而空泛的遐想,并无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他这个人本身,不是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吗?完全可以用一条纱巾、一抹烟云这类比喻来形容嘛。拆除石头房子的那几天他一直跟着工人们跑来跑去,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腾云驾雾似的,弄得好几个人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打量他。住进新楼的第一天,胡三听见马达声彻夜响个不停,他三番五次起床到外面去看,怎么也找不出发出声响的地方,好像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马达,脚下的土地也产生出微微的震动。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只有适应这种噪音才是惟一的出路。楼里的住户们谁也没感到那无处不在的噪声,他们夜里也不起来。开始时胡三总想同这些人交流一下,讲讲这件事,但每次看到他们异常严肃的面孔又把要说的话缩回去了。时间一年年过去,胡三想同人交流的念头完全消失了,现在他甚至害怕邻居们过问他的生活。他坐在门边,闭着眼装睡,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有一个名叫素媛的老女人特别令他讨厌,她总来同他聊天,称他为〃老英雄〃,一旦胡三从侧面婉转地谈到噪音的事,她又大惊小怪起来,说这种事〃太奇怪了〃,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胡三想,她也的确没听到那种噪声,要不她夜里还不起来溜达呀。她的这种态度就是要让胡三感到惭愧,为了什么呢?他胡三有什么地方值得惭愧呢?


短篇小说(一)第158节 绿毛龟(2)

    因为水里的蚊蝇太多,胡三总在椅子旁边点着一炷卫生香,一盘这样的香可以点四个小时,那浓浓的草药味往往使他产生幻觉,把所有的事都在时间上混淆起来。于是昔日的院子在眼前再现了,不过方桌前围着的不是从前那些汉子,而是楼房里这些面孔严肃的人们,素媛也在当中,她那苍老的嗓音如同鸭叫。她往往会发出那种不甘寂寞的肺腑之言,比如〃决不能有丝毫气馁的念头〃之类。她在人们当中是个活跃分子。在这种幻觉里面,胡三自己是不在场的,有时他想他也许躲在某个角落里了。耳边反反复复响着的,都是那鸭叫似的嗓音,再有就是马达声,简直惊天动地。胡三闭眼苦笑着,觉得额头上有一点冰凉之物,原来是楼上泼脏水下来溅到他脸上了。麻点母鸡吃饱了,正在用地上的泥灰洗澡,胡三每天看着她时心里都涌出那种敬畏。    
    〃来了?来了好!我就知道你要来,如今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剩下什么需要挂在心头的事呢?你虽不情愿,心里头还不是那桩事?〃    
    远蒲一边安顿胡三坐下一边很快地说。胡三看见远蒲的屋当中放了一只大水缸,里面爬着六只绿毛龟,这些龟的模样如同鬼似的。刚才进来时远蒲正伏在缸边给它们喂食,他那种单纯的神情根本不像心里有事,胡三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面前做假。当然也有可能他是属于那种摆得开放得下的人,白天唉声叹气,夜里一倒下去就打鼾。胡三很少到远蒲家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呢?    
    〃这几只龟是我新近养的,它们那种苍老的样子很合我的意。〃    
    远蒲笑起来,胡三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儿童。房里弥漫着老单身汉家常有的气味,同胡三家里一样的气味。胡三找不出要说的话,就弯下身去察看那几只龟,这种龟胡三从来没见过,毛蓬蓬阴森森的。这时远蒲突然伸手将他的脖子朝缸里按下去,并贴着他的耳朵急促地说:〃看罢,多么庄严的表情!离得再近些,再近些!它们身上那些须毛要把你带到几万年前的时候……〃    
    胡三由于恐惧拼尽全力往外挣,还是打湿了头发,他真是恼羞成怒。    
    〃搞、搞谋杀呀?〃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杀你干什么?早就老了,不中用了的家伙,还值得别人费那个劲啊。〃远蒲悻悻地走开去,又说:〃不要老朝一个方向想到底。〃    
    由于刚才一折腾,绿毛龟就游动起来,披着那身绿毛一上一下的,很缓慢,不像在游,倒像水上浮着的尸体。胡三把目光从缸里收回来,心里思忖着远蒲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莫非是这几十年的生活早就搞得他变态了?他在门口抽着烟,苍白的、长长的指头微微发抖。胡三一想起这双手刚才差点要自己的命心里的怒火又上来了。这个人,一生的生活是那么的不如意,但总在暗中下大力气搞些怪事,胡三没想到他那双瘦骨伶仃的手还会有那么大的劲。不过这个人的心思又显然不在杀人上头,他的态度总是显得很含糊,就仿佛他总在想些遥远的事似的。冷静下来,胡三就不敢自认为已看透眼前这个老头了。一切都要看事态的发展,这是胡三老头一辈子的信条。想想看,就连他自己年轻时的形象,回忆了一辈子也不过稀稀薄薄的,眼前的这个老头子他又怎么搞得清?    
    〃刚才你看见那些乌龟的时候〃他漱着喉咙顿了一顿,〃当你近距离观察它们时,你竟没有产生那种冲动,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啊。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人人都有烦心事,你还是走吧。〃    
    胡三轻飘飘地走出那间房子,好像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他还注意到屋前的那群鸡,那是些什么鸡啊,好像从来就没喂过,样子极难看,土匪似的在垃圾堆上抢食,多看它们一眼都不忍心。他担心远蒲盯自己的背脊,就头也不回。走出一段路,这才诧异地发现远蒲所在的住处周围的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这是他来的时候没注意到的。大卡车来来往往,都是搬家的,这一带快成废墟了。有人在叫他,是从前的瘦子,多年不见的一惊一乍的老同事,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旁边是他老婆,被风吹得像一片枯叶一样哆嗦着。几十年都过去了,这家伙眼里居然还有那种激情的闪光。此刻他正在搬家,他告诉胡三说,〃把故居撇在脑后等于永远铭记在心。〃胡三对他的咬文嚼字十分痛恨,甩手要走,衣袖却被他揪住不放。他眼里水汪汪的,一定要胡三回答他的问题:〃在远蒲家中做出了什么决定?〃胡三说,什么决定都没做。他就不相信地摇头,说,他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虑远行了。他的一只皮鞋系带全散了,上衣也没扣好,像个老乞丐,他对自己的物质生活全然没有感觉,这倒在胡三的意料之中。他还要纠缠,那位瘦小的妻子就扯着他的衣裳后襟,拔河似的将他拖走了。隔开好远,他还于踉跄中举起一支手臂大喊:〃永别了!朋友!〃    
    胡三向前走了一段,瘦子搬家的那辆车就跟上来了,捉迷藏一样,胡三走它也走,胡三停它也停,司机还反复鸣喇叭,十分讨厌。瘦子依着一只坏了一扇门的大柜沉思着,显得很超脱,他老婆则向胡三打手势,要胡三让开,胡三已经让到路边,她还不满意,双手捏成拳头威吓着,要胡三完全从她视野里消失。胡三感到很好笑,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从疾病中挣脱出来过,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强有力了呢?莫非是搬家激发了她的活力?多年来,有一桩令胡三不安的事,这就是以前那桩策划中的所有的成员都没有离开此地,如同约好了似的。他们就住在他周围,然而相互之间也不来往,惟一同胡三有联系的就只有远蒲一人。虽不来往,胡三并不觉得已脱离了从前的团体。他们这些人全都性格乖张,寡言少语,散落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要在平时,瘦子是不同他讲话的,今天他们夫妇的态度很反常,也许真的是最后的分手吧。胡三仔细看了看瘦子,看见他还在沉思,脸上已不是人间的表情了。    
    在那些被拆掉的房子之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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