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从前的“三国演义”系列连环画,第三十五册《天水关》,有一页绘诸葛亮北征途中,经过马超坟墓,前往祭拜,叹道:“十年之间,精兵良将,丧了不少,再不及时进取,将来就没有可用的人才了!”我小时候看了印象良深,后来在《三国演义》中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个细节,应该是连环画的改编者田衣怀着自己的感慨加进去的吧?这是天下读书人的同感齐叹了。
到得连诸葛孔明都去世,竖子纷纷,就更令人不忍看了,那么多英雄霸主创下的基业,落到那一班逊色得多的后人手里,落个如此残局。
黄永厚绘李逵饮毒酒图,题句曰:“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怀。”《水浒》七十回后、《红楼梦》八十回后,以及《三国演义》八十五回后,皆可作如是观。
一九九五年一〇月一七日;一九九七年八月增补;二〇〇四年一二月删订。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3节 文人、统治者与歌伎
闲来读凌濛初《二拍》,看得津津有味。
书中故事,是当时世风的反映。一方面世风进步,情感开放。比如书生与美人互相爱慕,书生调情,美人芳心已许,答书曰:“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好一个“两者俱贤,各行其是”!对历来的封建贞洁观纵不敢直面非之,也只是将其与“侠女怜才”并列,任人选择了,而美人当然选择了后者。(《莽儿郎惊散新莺燕,龙香女认合玉蟾蜍》)另一方面,则是“世风日下”,追求肉欲。书中色情文字数不胜数,即以上面举的故事为例,与历来的“侠女怜才”最大的不同,在于两人相爱后不是美人劝勉、资助书生苦读,高中功名,然后珠联璧合;而是许下日期,偷情做爱,美人的最高要求不过是:“官人不要性急,说得明白,方可成欢。”但,所谓“世风日下”所谓色情不过是相对而言,事实上,书中的交欢故事虽也有作者谴责的、确为罪恶之属,但写来给人的感觉,总是一种热闹、活泼的情欲,少有污秽之感。毕竟是纵欲之门初开的古代,一切总还健壮明朗。
最让我感兴趣的一篇是《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这也是明代开放的、市民的、人欲的世风之反映,因为它直接拿道学圣贤朱熹开刀。凌濛初罕见地引子与正文都讲同一人,对朱极尽数落、冷嘲热讽。正文讲的严蕊事,乃从周密《齐东野语》衍化而来,略述如下:
话说台州官伎严蕊,色艺俱全。太守唐与正极宠爱之,却倒是守着当时大宋法度,召来侍宴、站着唱歌送酒而已,没有入座侍奉等非分之举。
唐太守的朋友、著名的侠气书生陈亮,与唐一样厌恶道学,说道学先生奢谈正心诚意,“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什么东西!”不过,他与朱熹却私交甚好,认为朱是实学有用的;年少恃才的唐太守则极轻薄朱,说他字也不识。
陈亮也慕严蕊之名,但知她是唐太守宠儿,就转去追求另一官伎。相好后,他求唐为此女从名籍中除名,以便迎娶。唐答应了,但顾虑陈是个爱挥霍的豪气汉子,怕终有一日坐吃山空、累了此女,出于怜香惜玉,多口提醒了此女一句。没想到此女是个嫌贫爱富的,脱籍后就对陈冷淡了。陈知道后大怒,觉得唐坏了自己的好事,遂跑去找朱熹。
其时朱是唐的上司,见陈亮来,就问台州情况。陈亮答:“他(唐)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么勾当!”朱一向知唐恃才自傲,常疑他轻视自己,便又问唐有否提过自己;陈答:“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朱怒极,便找了个公事借口星夜往台州巡查,要找唐的晦气。事出突然,唐迎接来迟,朱更疑唐看不起自己,便缴了他的印信,然后从严蕊下手,收监痛打,要她认与唐太守通奸。严是个坚贞女子,死不肯认。朱熹只得把她发配去绍兴,再向皇上呈报,弹劾唐太守,说他罔知圣贤道理,诋毁我不识字,又不存政体,亵昵娼流。唐也上书自辩,说因自己失于迎候,朱就妄污于我,又酷逼娼流云云。
皇帝与宰相王淮商议,王说:“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皇帝同意,便把朱、唐两人分调开了事。
只可怜了严蕊,发配去绍兴,当地太守也是讲学的,一方面要奉承朱熹,一方面认为“有色者无德”,又对严用刑逼供。严仍坚不承认,说:“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 绍兴太守没奈她何,又得知朱已调走,就放了她。
经此一事,严蕊名声大噪,爱慕者更多,个个在骂朱熹。陈亮知道后起了悔意,致书朱,说自己平生不曾说人是非,今次只怕唐与正要见疑了,我真想学前人就此自杀以绝人疑,“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后来,严蕊遇到新任太守,太守怜她,让她吟词自表心事,严即席吟出那首著名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太守大加称赏,就作主为她脱籍,后来嫁了一个宗室子弟,大团圆收场。
——这个故事,一般关注的重点是有才有德、坚贞正义的严蕊;凌濛初则重在批判道学;我在这里复述一遍,在意的乃是几个文人和统治者。史实如何且放过一边,仅从《二拍》这一文学作品中来讨论:
朱熹固不必说,表面圣贤仁义,端正庄严,却一怕有才之人,常疑心别人轻视;二则偏听偏信;三则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乃至“逼良为娼”——严蕊虽为官伎,毕竟与唐未有半夕之欢,朱熹却要逼她承认。
陈亮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号称狭义豪气,且也厌恶道学,按说不是迂书生,文人毛病该少一些,但却在明知唐、朱不和,且朱是唐的上司的情况下,为一己之忿跑去说好友的坏话,直是小人之为了。而且这当中不无阴暗心理,怕是觉得我所慕的严蕊已被唐与正你占了,我已退而求其次,你还要坏我的事,我就偏不让你安生,要把你两人都弄倒,以一抒郁闷!若说没这么严重,陈亮只是一时之气、考虑不周,那么后来追悔了,但在给朱熹的信中却那样轻描淡写,反倒像是唐要逼他释疑,而又将友道、生死说得那么轻薄,“一笑”,简直令人不齿了。
至于文采风流的小唐,是个受害者。但严蕊为保全他而两处多番受了酷刑,使他不至贬官,纵本无情意,也有恩义在。其后严蕊博得众人称赏,四方识与不识的,重她义气皆来问安,书中还交代了皇帝庆幸没听一面之词乱作处罚,交代陈亮好歹有点悔意,交代新任太守的仗义,交代人们争相求聘,却独独没有提到最大的受益者小唐作过慰问之类。这不像是凌濛初的疏忽,倒像是有意无言的谴责了。
文人无行,这个故事便为我们提供了几副嘴脸:道学圣贤的,狭义豪气的,文采风流的——底下全都不外如是!
让我感兴趣的还有那个王宰相的态度。“此乃秀才争闲气耳……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此判语下得甚妙,果然有当宰相的高度。人间种种纷扰,文坛诸多事端,其实常常不过是秀才争闲气的茶杯风波,若都去管,哪还能治国办大事?(由此也反衬出身为地方要员的朱熹,动用公务程序搞那些事,是如何不识大体,不务正业。)
王宰相和皇帝的处理,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在上者要做大事,少管闲事,尤其是文人闲事!
然而,我赞扬之余,想深一层,却又不觉惊栗:且看王宰相一句“其余言语多是增添”,便把严蕊的血泪,以至唐太守的冤屈都轻轻抹掉了!
忽又想起温瑞安那部《刀丛里的诗》。温在台湾曾蒙受冤狱,后来创作的武侠小说便屡屡把自己的经历投射进去,写了不少英雄被朋友出卖、被官府设阴谋圈套而蒙冤入狱、又被周围的人配合官府落井下石的故事,这方面写得最好的乃是《刀丛里的诗》,可当一卷政治黑暗史看,不仅是温瑞安个人的和他所属时空的,还可与我们的某段时期对照。而到最后,多少血流了,多少辛酸和惊变都经过了,最后也不过是圣上点点头说:那个龚什么的,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囚他作甚!轻松的一句话,与全书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艰辛曲折对比顿成了莫大的反讽。
回到严蕊的故事,统治者的那种“气度”,秀才们的那种闲气之争,却使一个弱女子成为受害者(她在圣上的处理后仍要在绍兴挨打)。唯女子与小民最易作牺牲品,以受尽摧残之躯“山花插满头”,已是文学作品所能给她的最好结局了。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四日—二五日;二〇〇五年一月整理。
第三部分 书林散叶第34节 四季流转一册书
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吉辛的名著《四季随笔》,是一部美书,也是一部奇书。
它的美,在于以悠闲的心情、细致的文笔,描写作者所欣赏到的四季风光,在大自然中的和谐生活:春天漫游田野,去认识种种开放的野花;夏日在树下“愉快地吸着烟管,听周围金雀枝的荚在中午太阳的盛热中爆炸”(我尤其喜欢他把夏日与童年、海边联想起来、挥发出的那种气息);秋季聆听“打在园中安静的叶上的雨声”,或者恬淡温和地沉思,拥有“一种像晚间的露落到了灵魂上的平静”;冬天围炉读书,孤寂中却可以“听听久已沉默的声音,对那只有我自己记得的快乐事情微笑”,或者欣赏落叶树“稀有的美”……总之,“在梦幻的安息中和大自然一致”,“尝味着安然据有它们的幸福”。
它的奇,则在于这种幸福是假的,所谓“闲着的作家”(原拟书名),只是作者的“祈求和愿望”(扉页献词)。婚姻不幸一生潦倒的吉辛,总是盼望有一笔钱,可以过上闲适的乡间书斋生活,却只能伪托一位领了遗产日子如意者之名写下这部私人札记,作为他美梦的转化形式——甚至可能是他唯一的“梦之书”,在其创作的几十部小说里,主人公常常就是他郁郁的缩影:“因为钱太少,或者因为得到钱太晚”而被毁掉。(参见叶灵凤和乔治·奥威尔等人评述)
而在吉辛身后,它的中译本还有着种种奇特的故事。
因为自己也是吉辛那种受季节运行和天气影响的人,大四时,从叶灵凤的《读书随笔》、更主要是从何怀宏的《迟到的四季》中读到对《四季随笔》的介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临毕业的一九九〇年六月,我从图书馆借来李霁野译的陕西人民版(一九八五年十月一版),以及徐迟译的梭罗《瓦尔登湖》,慌报丢失,以五倍罚款留作大学读书生涯的纪念。——其实还有好些更有纪念意义的书都没用这办法去“偷”,对这两本也真够“手下留情”了。
毕业后不久,在报上读到译本的书外故事:原来,这是李霁野上世纪四十年代下半叶在台湾翻译出版的;一九四九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