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丹林讲话了。林虹紧挨着坐在他身旁,在为他记录,不时抬起头看一下发言者,目光里流露着兴趣。一股酸味涌上来。他这才发现:讨论会有近一半人是夫妻同来的。他感到了一点孤单。范丹林讲完了,居然还笑着问林虹:“你补充吗?”林虹也居然那样微笑地回答他,目光里充满着亲近和理解。林虹转过来和自己的目光相遇了。他有些阴郁地看了她一眼。她用那仿佛把什么都能看明白的目光温柔地迎视着他,目光中含着理解,含着言语,那里似乎有着不得不告别的温婉之情:就这样吧,只能这样,我愿你一切都好,你别生气……
不,他在心中说道。到北京的一昼夜就发生了这种变化。不,这是自己的错觉。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在等着他抉择。只是他应该快一些抉择。
不知别人讲话中有什么地方使小莉感到可笑,她在自己身后竟捂着嘴前倾后仰地格格格笑起来。整个讨论会上并没有人像她这样大笑啊。有什么可笑的?这是可以举止无行的地方吗?……
他该发言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一切胡思乱想都没有了,涌上来的是俯瞰历史的崇高感。众多新思想的联想以及此刻爱情上受到的刺激,还有政治上的遭遇,都奇异地化为了这种崇高感。
“向南,你得有思想准备,看样子你要遭殃。我刚知道一些新情况,呆会儿告诉你。”讨论会进行中,黄平平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她一边揩着脸上的汗一边凑在他耳边匆匆说了一句,转身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刚才听完黄平平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精神涣散,有些疲劳。一种确确实实打不起精神来的疲劳。一切都在眼里显得黯然了。但这一瞬间似乎要崩溃的精神,很快被自己的意志力支撑住了。他绝不当怯弱者。他感谢自己那颗好心脏,它负担着一切,有力地在胸中跳动着。
他面对着众人笑了笑,开始讲话了。
在比万春亭稍低一些的山坡上,松树下,石头上,相偎相依地坐着一对年轻恋人。女的仰起脸朝万春亭上看了看:“他们讨论什么呢?这么热烈。”
“管他们呢,咱们看咱们的小说吧。”
男的打开了一本不厚的长篇小说。
“我给你读读这段,特别富有哲理性。”
你想进入哲学心境吗?
那么,请你无论如何试试:在夜晚的星空下凭栏远望广漠的黑暗,并且去想象:此时此刻此瞬间,世界上不同的人在干什么呢?
当总理的在灯火辉煌的国宴上举杯,当母亲的将奶头塞进婴儿嘴里,恋人在河边树影下接吻,产妇看着哇哇啼哭的小生命微笑,发现新粒子的物理学家在与助手拥抱,几万人在两伊沙漠的硝烟中战死,中东的贵族在轮盘赌中一掷百万,四合院中妻子倒出全部钢币,计算着一个月最后几天的生活费……生、长、衰、亡,斗转星移,万物变迁。亿万颗恒星在燃烧。一颗小草在黑夜中慢慢往上拔腰……
“你说,此时此刻北京的人都在干什么?”女的把头仰靠在男的肩上,目光恍惚地看着天空问。
“不知道。”
“等会儿天黑了,星星出来了,咱们到万春亭上来个凭栏远眺,想象想象。”
“想象什么,这上面不是说恋人在河边树影下接吻吗?咱们就在山上接吻吧。”
“你起来,讨厌。不怕别人看……”
下卷:第六部分在争论中互相取补
他要以政治家的气魄讲话,要有鲜明的理论旗帜。要有在纷乱矛盾的观点中抓住纲领的概括力。要善于在一片空谈中提出几个切实可行的部署。“大家讲得很深刻。正如张抗美最初所提议的,展开了一个很大的思想面积。四十多分钟时间,已有二十人发言。我等于高效率地读了二十本书。现在,我只讲五句话。
“第一句话,我们应该把洞察历史的冷峻现实主义同追求未来的热情理想主义相结合。不是在深刻剖析历史的现实主义基础上诞生的理想主义是虚无的;但是,我又认为,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往往是由那些对未来充满理想追求的大脑完成的。只有这样的大脑才能对现实具有无情的批判精神,才能对历史的一切积极因素有敏锐的发现。
“第二句话,实践与思想的开拓要携起手来。我赞赏许哲生在改革实践中的先锋派主张,我也赞赏石涛亮准备为一代人、两代人的思想更新而奋斗的决心。我认为,这两种开拓不仅不对立,而且真正是相互配合的。说到底是从物质上、精神上更新我们社会。所以,在座的实践家们与在座的理论家们应该形成长期互助的联盟。
“第三句话,我们相聚是为了寻找共同处,也是为了发现相异处,最后是在争论中互相取补,扩大我们的相同处。我建议:景山讨论会应该成为一个定期例会。
“第四句话,石涛亮、唐莹决心编辑一套介绍当代最新思想成果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型丛书,这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大家都应全力支持这个事业。我以为,要寻找一个官方机构出面支持,这件事才可行;要有一个编委会——当然要由石涛亮任主编;要有出版社。这三件事,在座诸位都应具体献策献力。我们这次会议如果能解决这样一个具体问题,就是成果丰硕。
“第五句话,我以古陵县委书记的身份对诸位发出邀请,邀请你们在今年九月到古陵县走一圈。请你们帮助古陵制定一个从经济、政治到科技、文化诸方面的全面的改革规划。”
他含笑把目光转向范丹林:“范丹林,我希望你一定去。一个县的经济在你眼里或许规模不够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它完全可以听任你的规划,这个我可以担保。你可以在古陵做一个全国经济改革的模型试验,成功了,在全国放大。”他笑了笑,“另外,我已经联系了几千万元的外资,也请你们帮我制定一个使用方略。好,我的话完了。我占了三分钟时间。”
他的讲话无疑是成功的,引起了不少人的兴奋,还有几个人止不住为他鼓了掌,这在这种讨论会上是绝无仅有的。
李向南对自己的讲话感到满意,感到自己身体内涨满着热情,有一种冲动。他想双手挺举一个一百公斤的杠铃,双脚坚实地蹬踏地面,猛然站立起来。他的双臂,他的双腿,他的腰背,他从上到下全身的肌肉,都渴望在一次爆发般的用力中,硬梆梆地挺直一下,并且在重压下坚持一会儿,吃吃劲儿,那样才通体舒畅。所有的人都在关心自己的事业,关心自己对历史的思考与实践。而他,不仅关心自己的事业,还关心所有人的事业。这正是他立足点更高一筹的地方。
但他来不及自我陶醉。有人诘问他了。
“这个讨论会上并不需要领袖。我们不想看见有谁在这里表演政治才能。我们想听的是你真正的社会主张。”许哲生此时沉着脸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
“对。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认为改革主要靠少数人的政治手腕?”许哲生旁一个年轻人跃跃欲试地问李向南。
空气顿时有些紧张。他知道,许哲生一向对他怀有很深的成见,认为他“政治味儿太重”,“充其量不过是新旧转换时期可以驰骋一阵的过渡性政治人物”。
他们还对他在古陵的实践提出了责问。
他需要坦诚的回答。
比那一对阅读小说的年轻恋人再稍低一些的山坡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画家。他时而俯看着傍晚的京都,时而仰望一眼万春亭,画着一幅综合着中国古代佛窟壁画与西方现代派美术特点的奇特的图画。
一块黑色的并不正规的方形,里面叠印着深浅不同层次的黑色怪诞图案,显得扑朔迷离,你想分清那是多少层次的图案,就像一个复杂的智力测验。那或许是故宫?
四面耸立着许多粗粗的褐色直线、白色直线,那或许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这些“高楼大厦”上端都顶着浮云般椭圆形光轮。这不同高度的无数光轮在空中相交,又形成多得难以分清的多层平面。
一道水平方向狰狞起伏的灰色折线,那是西山?上面一个蓝色的三角形,是太阳还是月亮?一个圆锥体在画的左侧顶天立地,像是尖塔,从下到上套着许多越来越小的圆箍。最下面的一个圆箍是深黑色,往上是浅黑,灰色,浅灰……最顶端的一个圆箍是耀眼的白色。“尖塔”的背景则相反,最上面是深黑色,越往下颜色越浅,到了塔底部,背景是一片耀眼的雪白。
下卷:第六部分查处贪官污吏、平反冤假错案
“尖塔”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似乎在激烈争吵,互相用手指着。男孩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棒,女孩手里拿着一个花环。他们的身体均由不合比例的几何图形拼组成。两个人踩在一个彩色的大圆球上,球上也绘着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有四块黑色,有七块绿色。
画面上还有许多互不相干的东西,像是散扔一片的零件:飞机的尾翼,汽车的轮子,自行车的脚镫子,一条领带,一根清朝的大辫子,迅捷行走的一双脚,椭圆形跑道,被撞断的栅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
画家抬头看见那对读小说的恋人,他们正在树影后面接吻,笑了笑,在画面上又添了一只蜜蜂,停在一朵花上,后面一张蛛网……
面对这样的诘问,他不能有半点暧昧。在生活中,他同任何人一样有着许多复杂的考虑,但是在人格上,在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原则上,他却要坦率、光明、磊落。他必须使自己像金鱼缸中的金鱼一样任人透明无遮地观察。他要行动,比了解别人更重要的是让别人先了解自己。只有把自己完全抖落开亮出来,他才能获得理解和力量。“请允许我做个坦率的回答。”他说,目光极其诚恳,“在古陵县,为着铲除那些愚昧腐败的势力,我不得不经常依靠铁腕。但是,我要说,第一,这确实是不得已的。不这样,我就不能完成诸如查处贪官污吏、平反冤假错案、改组领导班子这样一加一等于二的政治算术,不能稳定领导权,今天也就不可能在这里邀请朋友们去考察规划古陵县的改革。第二,我想说明,依靠铁腕进行的政治斗争,只是我现实忙碌中最表层的思想和目的性。我想,任何一个人都还有他更深一层、更深两层以至更深三层的思想。如果我只是一个铁腕的李向南,而没有那些深层思想中的社会理想和追求,我会由衷地憎恶自己。这是我在古陵时常有的思悟。
“有的同志说我‘充其量不过是新旧转化时期可以驰骋一阵的过渡性政治人物’,我认为这不是对我的贬低,而是公正的评价。我们这一代人要完成事业,先要通过一段布满泥潭、地雷的过渡地段,然后到前面开阔地去建新大厦。对于新大厦的设计建设,我不如在座的很多人有才能。但是,由于我的实践经历,我对这到处是泥潭的过渡地段的布局可能比很多人更熟悉、更有思想准备。为大家垫路,我心甘情愿,哪怕我弄一身脏,或者被踏在泥里。我知道自己的任务,做一个过渡性人物,我也很自豪。”
几秒钟寂静。林虹目光明亮地凝视着李向南。
许哲生盯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