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看了父亲一眼。“爸爸,他已经记不得您了。”
“不能吧?我在他那儿养过两个月伤呢。”
“确实是。”
“他当时是不是已经神智不清了?”
“没有。他对其他事记得很清楚。可他确实记不起您。”
李海山呆呆地看着儿子,半天说不上话来。站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在院子里慢慢踱起来。“你这两天在北京是怎么安排的?”半晌,李海山又问。
“我要去找找我们的省委书记顾恒同志。”
“还有呢?”
“我还要去看看林虹。”
“她也在北京?”李海山又站住了。
“是。”
李海山看着儿子,儿子也迎视着父亲。
黑暗中无言的对视。
上卷:第二部分莫名其妙的恼火、仇恨
顾晓鹰摁了几下门铃。小莉在黑暗中仰头看了看。
这是个红砖高墙大院,想必院子很深很大,听不见里面铃响。好一会儿,才隐约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朝大门口走来。这脚步声在小莉形象思维的脑海中,立即勾画出一个垂手恭立着的农村小保姆的模样。大红门上的小门无声地开了。昏黄的路灯下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衬衫蓝裙子的姑娘,或者应该说是少妇。她二十多岁,苗条娇小,眉目清秀,脸蛋甜润,朴素中含着羞怯,一股子令人怜爱的样儿。
“凌海在吗?”顾晓鹰问。
“在。”
“这是我妹妹小莉。这是凌海的爱人,总医院的护士,小兰。”顾晓鹰介绍。
小兰腼腆地笑了笑,小脸微微一红。她侧身往里让着客人,然后推上门,插上门栓,一边轻声说:“你们进吧,人们都在呢。”
小莉跟着晓鹰往里走。先是一条走廊,两边有几间黑糊糊没有窗玻璃的空房。走廊尽头,豁然出现一个大院子,同时也便听见了令人兴奋的舞曲和说笑喧闹声。院子迎面是幢二层小楼,亮着乳白的门灯,楼前有很大的葡萄架,黑苍苍阴凉凉的。院两侧各是一排平房,右侧的平房灯窗明亮,人影晃动,舞曲和喧闹声盖出于此。
“是晓鹰吧?”顾晓鹰正要领着小莉去右侧的平房,传来一声和蔼的问话。
院子里站着个仪表堂堂、慈严兼备的老干部。六十多岁,白衬衫,绿军裤,中等身量,粗壮挺直,一股与世无争的冷漠安闲神情中仍显露出军人气派。剑眉很粗很浓,长方脸线条有力,下巴肥胖而凸重,黑炯炯的眼睛淡然地凝视着来人。这才是这个独家大院的真正主人,凌汉光。原是一位将军,因为上过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贼船,这些年失去军权,被免职闲居在家了。顾晓鹰要找的同学凌海是他的儿子。
“凌伯伯,您好。”顾晓鹰连忙打招呼,“小莉,这是凌伯伯。”
小莉礼貌地笑笑。
“这是谁啊?”凌汉光倒背着手注视着小莉,和蔼地问。
“这是我妹妹小莉。”
“噢,”凌汉光微微颔首,威严地慢慢伸出手,现出一脸长者的笑容:“我这是头一次见你吧?”
“是。凌伯伯,我没来过。”小莉连忙握住凌汉光的手。这双手是粗大结实、烘热的,它把小莉的手爱抚地攥在了手心。那较有力、较长久的一握,使小莉细敏地感觉到了什么。这是凌汉光仁慈的笑脸中所没有的一点东西。
“又认识一个年轻人。”凌汉光含笑凝视着小莉,他松开手指了指,“好,你们去吧,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
小莉和顾晓鹰朝右侧那热闹的平房走去。她急切地想看看:这个周末俱乐部到底是什么样?
凌汉光站在那儿,眯眼瞅着小莉年轻婀娜的背影。鲜红色的薄呢连衣裙随着她富有弹性的轻快步子飘曳着。看着小莉进了屋子,凌汉光不由得徐缓地握紧右手,手指和手掌慢慢摩挲着。手掌中还有着小莉的手留下的感觉:小巧、光润。
那是很年轻的姑娘才有的手。一丝新鲜的、揪人的刺激袭上来。
对面那间宽大的平房灯光明亮,喧声一片。隔着绿纱窗竹门帘,看见年轻人在跳,在笑,在热闹。他冷冷地凝视着,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悻悻然的嫉妒,有莫名其妙的恼火、仇恨,有失去当年权势威风的酸楚、惆怅,最后,慢慢升上来的是克制这一切情绪的与世无争的冷漠。他放松刚才下意识咬紧的牙关和僵住的面部肌肉,似乎是宽和地微微一笑(这一笑含着对自己命运的承认和自我安慰),便转身背起手朝小楼走去。
穿过黑疏疏的葡萄架时,他发现儿媳小兰正弯腰轻轻地打扫院子。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小兰感到了,转过头看见他,眼里立即露出一种羔羊般的怯惧。她恭顺地慢慢直起身子,垂下眼。
“你到我房间来吧。”凌汉光犹豫了一下,温和地说。
“我还要扫院子。”小兰低着头小声道。
“来吧,把我房间先收拾收拾,刚才来过客人。”凌汉光含着不可违抗的威严说罢,就走进了楼。他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坐下,刚点着烟,小兰就踏着地毯像片落叶似地静默无声地走了进来,低眉垂手站在门口。
“您让我收拾什么?”她声音很低很细。
“噢……明天你陪我一块儿钓鱼去吧?”凌汉光在灯光下打量着小兰。
小兰怯惧地看了看凌汉光,连忙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怕什么?”
“我不,不……”因为惶恐,小兰在微微发抖。
上卷:第二部分权柄在握的派头和气魄
凌汉光看着她。小兰是苗条的、娇小的,整个身体羔羊般绵软柔顺。汗水正沿着她耳根流下来,她的耳轮,她的脖颈,她的微露的锁骨,都被汗濡湿了。她好像比过去瘦一些了。“不要紧,请个假怕什么?”凌汉光小声说。
“不,不,我再也不……”小兰咬紧嘴唇说,“您有什么要收拾的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先别急着走,我有一样东西送你。”凌汉光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表盒。
“不不不。”小兰抖得更厉害了。
“怕什么?又没人知道是我送你的。”
“不不,我不要。”小兰像个可怜的小羊羔,害怕地后退着。
这时门开了,凌汉光吃惊地抬起头,窘困地呆住了。面前站着横眉冷目的妻子。凌汉光肉嘟嘟的下腭哆嗦了一下。他对这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胖胖的后妻很有些惧怕。她阴沉莫测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情景,几秒钟难堪的沉默。
“没事我走了。”小兰低着头慢慢往外转身。
“喔,有事我再叫你。”凌汉光不自然地说。
小兰影子一样无声地走了。妻子冷冷盯视着凌汉光:“哼……等会儿我再来找你算账。你等着!”妻子从牙齿缝里把话挤出来,砰地一摔门走了。
凌汉光泄气地瘫软在椅子上。这个和他结婚不到二十年的后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目光混浊恍惚,冷漠地缓缓扫视着房间。房间很大,灯光显得昏暗,到处是令人窒闷的阴影。沙发,茶几,大衣架,书柜,屋角靠着、挂着的各种各样的钓鱼竿,卷成一束垂下的紫红色丝绒窗帘,绿沉沉的地毯……一切都是死气沉沉,难耐的寂寞。他的目光在写字台上停住了,凝视着。一支粗大的特号六棱红蓝铅笔。他最爱用这种特大号的红蓝铅笔。过去,这支红蓝铅笔总在案头上压着一摞摞机密文件。他行伍出身,不通文墨,不喜欢读书看报,却爱用这支粗大的红蓝铅笔批示各种文件,签很大很粗的名字。那常常使他感到一种号令千军、权柄在握的派头和气魄。
现在,这支粗大的红蓝铅笔只压在几张每个老百姓都有权看的普通报纸上。
他腮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抖了抖,慢慢伸手拿过那支红蓝铅笔,眼睛阴冷地眯着,手一用力,把铅笔撅断了。
小莉同顾晓鹰一踏进房间,就进入了一个喧嚣的境界。色彩扑眼,声浪扑耳,热气扑面。眼前的这伙人正在跳迪斯科,令人兴奋的强烈节奏。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过,男人的裤子、女人的裙子在纷乱地甩荡着,手在转圈挥舞,腰在左右扭动,人在交叉旋转,空气中充满着热腾腾的汗气。两台落地风扇嗡嗡摇着头从两个方向吹来。有人从面前舞过,一边打着榧子一边笑着和顾晓鹰打招呼。顾晓鹰一一致意。小莉跟着哥哥让开跳舞的人群往里走,同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整个房间。
她是个很容易被热闹场面刺激得兴奋起来的姑娘。
房间很大,像个大教室。门口靠墙竖放着一张收叠起来的乒乓球桌,想必这里原来是主人的乒乓球室。外面最靠门的地方是舞池。往里房子中间处,放着两排共六张小圆桌,靠墙放着两个东芝牌大冰箱,一个酒柜。人们热热闹闹围坐在圆桌旁,有人是刚刚舞罢,汗漉漉的,边说笑着,边打开冰箱酒柜,自取自酌着冰镇啤酒、汽水、柠檬汁、可口可乐,或者喝咖啡、浓茶,桌上放着各种高级香烟和五颜六色的奶糖。
“来,咱们坐这儿。”顾晓鹰边招呼着小莉,边把几张钞票塞进冰箱上放的一个木制信箱里。小莉疑惑不解地看看哥哥。“来客每人自动交钱,这是一通宵烟茶冷饮的开销。”顾晓鹰指着桌上的吃食说,“自己要什么拿什么。”
“有意思。”小莉快活地笑了。
这个周末聚会太有色彩了。她双手理了一下头发,左顾右盼地坐下了。
“看录像吗?”顾晓鹰给自己和小莉咕噜噜倒上两大杯冰镇啤酒,抬手往里面指了指。小莉这才来得及看了看房间最靠里的所在。那儿气氛比较平静,靠墙的录像机里正放映着一部美国西部片。人们大多并没有专注地看它,而是三五成堆儿地围着一张张小圆桌谈论着,时而漫不经心地瞄一下屏幕。
靠录像机最近的一桌,嗓门挺大,感情比较奔放,他们正在谈论中国当前的文艺:“一提现代派文艺就紧张得不行,凡是没听说过的就是异端,现在的文艺政策还是太禁锢。”“要现实点儿。我看中国现在这政策相当可以了。这样稳定上十年,中国肯定会出比肖洛霍夫伟大的作家。”
上卷:第二部分他是个阴谋家心狠手辣
在他们旁边的一桌,正谈论政治方面的情况。
“你去体改委谈得怎么样?”
“今天他们临时开会,没谈成。”
“你们区委现在可是上了一批老三届的人吧?”
“是。”
靠近小莉的一桌上,有两个人正谈着从外地调回北京如何解决户口的问题。
“我有个同学,老丈人在市公安局,我帮你托托他。”
“干托?要不要给他丈人意思意思?”
“不一定要。他这个女婿面子相当大,娶的独女。”
此外,就沸沸扬扬听不清了。在一片营营嗡嗡中,满耳充盈着交叠凌乱的言语和事情:考电大,混文凭,找安徽保姆,谁当了部长秘书,国际旅行社最近要聘导游,服装展销挤破头,某报社副总编因为桃色事件被撤职,某某导演的风流韵事……
小莉四顾不暇。“哥,这个周末俱乐部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