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住对女儿吩咐道。
“爸爸您别……”
“准备好吧,我开始口授。”黄公愚打断女儿的话。夏平越是惊恐不安,越是担心,他越显得执拗。
就在这时,客厅里来了不速之客。
上卷:第三部分涌起一丝酸楚的妒意
看见黄平平光彩照人地站在自己和李向南面前时,林虹再一次涌起一丝酸楚的妒意。在古陵已有过这样一次,黄平平也是这样爽朗大方出现在她和李向南的面前。她那双黑得特别、使人一见难忘的眼睛也这样溢射着青春的神采。那是林虹第一次见到黄平平。在她与黄平平相视的一瞬间,就承认了黄平平的优越。年轻的优越,北京人气质的优越,现代感的优越。这些优越之处在古陵农村相遇时只有着某些刺激,而在繁华的北京车站,才显出其强烈和有力。
黄平平接过李向南行李的同时发现了林虹,她爽快地一笑:“林虹,你也来北京了?”
林虹点点头:“我来有点儿事。”她的微笑与回答都很有风度。依靠自己的风度,她把寒伧感驱走了,撑起了自信。
李向南和黄平平在说话。很热烈,有几秒钟没顾及林虹。
林虹礼貌地说:“你们谈吧,我先走了。我和你们不一路。”
“不不,你们一块儿走吧。我就两句话。”黄平平看看林虹,又看看李向南,很快地说。她脸上有着极细微的一丝不安。
林虹感到了这丝不安。那是在觉得自己侵犯了别人权利时通常有的一种并不自觉的不安。黄平平侵犯她什么了?对这样简单的心理方程,林虹几乎无须分析演算便有答案。李向南就在她身边,此时,她很实在又很特别地感到李向南在她身边的存在。这并不在于他的一定的身高,一定的体积,一定的热度,而在于他处在她和黄平平中间。人对同一个物体存在的感觉,并不永远是一样的。林虹在心中很宽容地笑了笑,她笑黄平平的那丝不安。因为能清晰地审视别人心理而有一种优越感。
“林虹,你别急,我们再有几句话就完。”李向南立刻停住和黄平平的谈话,转过头说道。她的礼貌告辞可能使李向南感到不安。
李向南对她显然比对黄平平更重视。
于是,她还是提着行李先走了。心理平静而温和。
但这平静是短暂的。北京的繁华不让她平静。车站广场周围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红红绿绿的广告,灯光下喧嚣嘈杂的人海。一簇簇人迎着出站口,举着各种各样的牌子横幅:“电子技术交流会议接待车”,“煤炭综采技术汇报会”,“科学哲学讨论会”,“服装设计评奖会”……北京会多。一切精华都向北京汇集。一排排漂亮的大小轿车。各种广告牌:“八达岭、十三陵一日游”,“香山、八大处一日游”。现代文明,包括现代的生活享受也在向北京涌来,时髦服装,金头发的外国人,旅行家黝黑脸庞上的微笑。这种繁华在向那些生活在繁华之外的人显示着力量。
林虹感到的则是一种更复杂的刺激力。她站住了,转过头寻望着。看见李向南和黄平平并肩在人海中时隐时现地走着。能看出他们谈得愉快。他们有他们谈论商讨的共同题目。他们都有现代北京人的明快相通的气质。只一瞬间,林虹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就被打碎,感到一种被现代生活排除在外的酸苦的涩味。在古陵,对李向南她能保持平静和自傲。在北京,才踏上车站广场,她已是第二次涌上来自我寒伧感了。她想到了陈村中学那间简陋的单人宿舍,连同那单调的生活。
她把才涌上来的自我寒伧感从心头驱走。刚一转身,她又立住了。顾晓鹰提着行李站在面前。小莉在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冷眼旁观。
林虹一瞬间便十分冷静。
“林虹,能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吗?有时间我想去看看你。”顾晓鹰说,态度极为诚恳,甚至还带点儿感伤。
“没必要。”林虹简短地回答。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整个姿势、神态都是冰冷的。
“我们总该谈谈。我们有过我们的历史。现在,从我来说,对那段历史有反省和新的认识。”顾晓鹰更真挚地说道。
“没必要。”
“你不愿谈过去就不谈。我只想关心一下你的今后。我或许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没必要。”
“我起码可以给你送点儿电影票、戏票去。下星期有人艺演的《茶馆》。”
“对不起,我要走了。”林虹说罢朝前走去。
“林虹。”顾晓鹰从容地跟上两步。
“你应该节约一点你的做作。”林虹站住,微垂着眼打断他的话。
顾晓鹰略显难堪地笑了笑,那难堪的程度,恰好能释放出自己的一点悻恼,又恰好能加强他表情的诚恳。“林虹,你说我什么都可以。”顾晓鹰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不过,我现在确实是诚心诚意要和你说两句话。我的自尊心总不至于这样不值钱。”顾晓鹰说着,目光诚恳而略有些矇眬地(目光的矇眬是诚恳的增效剂)看着林虹。心中却掠过一丝很有趣的、自我欣赏的微笑。这是骨子里含着冷酷的微笑。
上卷:第三部分冤假错案,缺乏证据
他欣赏自己的表演,他欣赏自己男子汉的涵养。他的忍耐力好极了,从来没有过的。为什么?因为要重新征服一个漂亮女性的冲动?但不光是这些。他此时似乎并没感到身体内有多少这种欲望冲动——那在站台上相遇时曾经很强烈的欲望冲动。为征服而征服?或许是,或许不是。反正,他要在这场性格较量中取胜。他绝不恼,但可以让对方恼,他绝不失态,但可以让对方失态。他要用从未有过的风度来打破对方冰冷的防线。在这种表演中,他感到一种要玩弄什么的残忍而有趣的冲动。在矇眬的目光中,他打量着林虹那漂亮而冰冷的外貌,心中又一次漾出微笑。那是从容欣赏的微笑,含着猎人对捕获物的轻蔑和怜悯,含着强者的优越感。
林虹站住了,一时没有找到恰当有力的回答。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知道了,光靠冰冷不足以对付这个场面。一味把脸板得冰冷,有时能把自己的思维也板住。她的应对并不太有力。她的一本正经的冰冷比起顾晓鹰不气不恼的“诚恳”,已经在风度的较量上低了一筹。她放松了自己的脸部,显出淡然。她打量着顾晓鹰,同时看了看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的小莉。“你这样做并不是太有趣的。我也觉得你的自尊似乎不应该这样不值钱。”她稍稍停了一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顾晓鹰轻轻咬了咬牙,脸上还维持着诚恳:“至少你的住址可以不保密吧?”
“月坛新路三区四楼301号。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谢,我有时间去找你。”
“那随你便。不过,可以告诉你,对于一个把你看得很透的人,你的表演只显得很滑稽。而且,顾晓鹰,你应该有自知之明,你的演技是属于劣等的。”
顾晓鹰又暗暗咬了咬牙。现在,对眼前这个女性,他毫无占有的欲望。他只想在心理上打垮她。他有了仇恨。现在已没有猎人对捕获物居高临下的从容玩弄和欣赏,有的是“平等”的较量。“你是准备和李向南……结合?”顾晓鹰很坦率地问。
“这和你不相干吧?”林虹很平静。
“是……不相干。可我想帮你关心一下嘛。”
“还有什么台词没说完?”林虹射出的又是那种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目光,含着讥讽和轻蔑。
正是这目光更深地激恼了顾晓鹰。“哼……”顾晓鹰有点儿戏剧性地瞧着地面,若有所思地颔首笑了笑,“告诉你吧,”他猛然很有力地抬起头,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斜睨着林虹,“你听吗?”
“说吧。”林虹冷淡地说。
顾晓鹰微垂下眼皮流气地阴笑着,顿了顿,“那好,我告诉你,可能你还不知道,他有生理缺陷。”
林虹一下激怒了,血呼地涌上脸。“流氓。”她从牙齿缝中骂道。
看着林虹激怒得脸色涨红,扭头就走,顾晓鹰心中阴狠地笑了。自己怎么顺口就胡诌出这样一句话,真是绝到家了。哈哈,这就是他顾晓鹰的风格。刚才往外说这句话时,他确确实实感到把他身体内的狠毒情绪全发泄出来了。“好了,这话让你挺难堪的,咱们不说了。”顾晓鹰潇洒地笑笑,又跟上两步,“有件正经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林虹径直走着,不理他。
顾晓鹰扫了她的侧影一眼,心中微微一笑:“你总该记得你在内蒙古兵团时的那个董副团长吧?”
林虹咬着牙,腮帮子猛一搐动。她的心在颤栗。没有人比顾晓鹰更阴险、更无耻的了。十几年前,那个董副团长毁了她少女的青春。团长办公室的窗外是暴雨、闪电、漆黑的夜;首长的微笑消逝了,出现一张长满疙瘩的贪婪的大脸。
“他后来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你早知道吧?”顾晓鹰说。
林虹走着,步子很快。
“大前年他被无罪释放了。说是冤假错案,缺乏证据。这是我要告诉你的。”
林虹因愤怒而哆嗦着。
“你不应该去最高法院告他?这样的混账不能白白饶了他。”顾晓鹰眯起眼看着林虹。
林虹终于站住了。她转过头,目光透彻如冰地打量着顾晓鹰。她脸上除了一丝轻蔑外,没有多余的表情,全无愤怒。高度的自制力才铸造出这样一种严整无隙的镇定和冷静。她说:“你的人格,并不比你骂的那个‘混账’更高。”然后,她又冷冷地盯视了顾晓鹰两三秒钟,一转身走了。
顾晓鹰悻恼地盯视着林虹的背影,没有再跟上去。
“哥,你闹了半天闹什么呢。”小莉走上来,不满地说道。看到哥哥败下阵来,小莉十分不满。“我?”看着林虹远去的背影,顾晓鹰冷笑一声,“我闹好玩呢。”
上卷:第三部分她争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子
林虹穿过广场上的人流走着。一阵哆嗦又在身体内荡起余波。
刚踏进北京就遇见顾晓鹰、小莉,还有李向南。她从一开始就像是踏进了一个纠葛重重的是非之地。真是残酷的巧合。满眼的喧嚣,各种各样的嗓音,粗的、细的、高的、低的、脆的、哑的;各种各样的气息,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汗臭的、粉香的;各种各样的灯光,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都在这里高浓度、高密集地杂烩着,搅和着。一切有形的无形的,有声的无声的都在争夺着空间,都在和环境的相互争挤撞碰中,界定着自己存在的范围。顾晓鹰,董副团长长满疙瘩的贪婪大脸,小莉冷冷尖刻的目光,还有那个李向南,都在四面站着。四面是要解剖她的刀,她却没遮挡。四面是寒冷的冰棱、冰剑,她却裸着体。前面是无轨电车站?团长办公室窗外是闪电、暴雨、漆黑的夜。旁边一个农民正挑着担子在后面走,担子撞着她的后腰,她几乎摔倒。一个农村妇女东张西望,手里牵着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自己到北京干什么来了?一对年轻人搂抱着从身边走过,女的很甜美地把头倚在男的肩上,很漂亮的高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