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自己到北京干什么来了?一对年轻人搂抱着从身边走过,女的很甜美地把头倚在男的肩上,很漂亮的高跟鞋。现在的行李袋都是下面带小轮子的时髦货,除了农民,没什么人还提她这种旧式的帆布旅行袋了。涌上来什么感觉?又是寒伧感?顾晓鹰那张眼睛血红、线条粗硬的令人厌恶的大脸盘。那无耻的目光。她赶不走。
身体内又传导过一阵抖动。
经过一番绷住全身神经的斗争,精神的控制一下放松了。精神控制一放松,意识便自动流开了。不,她不能放松神经,失控地任其流下去。她要面对实际生活。面对实际生活需要理智,需要对自己的控制。她有超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如同她有超人的自省能力一样。她现在需要平静。她也便立刻平静了。她目光恍惚地审视着自己,冷冷地嘲讽了自己刚才愤怒和激动。对自己感情的冷酷批判与尖刻嘲讽,是她铸造自己平静的手段。这不是刚才面对着顾晓鹰时的表情上的平静,而是心理上的平静。
一切激动被压到深层心理中了。
她来到车站广场西边的无轨电车站。
人多车少。每当一辆电车开过来停下,旅客们便提着大包小包发疯般涌向车门争抢着上车。不时有人在拥挤中脸红脖子粗地骂嚷着。她不习惯并且厌恶这种激烈的争抢。很不舒服的刺激。她一左一右放下手中的行李,淡然地看着那些蚂蚁一样嘈乱地挤车的人群。不知道他们是否感到自己可笑?她宁肯等等,也不参加这种倾轧。
然而,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旅客们还川流不息地汇到车站来,在一辆又一辆开来的车门前制造着拥挤的高潮。她总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吧?她不时抬腕看看表。当又一辆车开过来时,她犹豫了一下,提起旅行袋往前走,却立刻被蛮横的人群冲到一边去,几乎摔倒。
她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一辆电车开过来时,她便提着旅行袋尽力挤上了车。虽然从下兵团插队起到现在已离开北京十几年了,但她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挤车经验并没有完全忘却。她比那些外地人能更准确地预测车停下时车门的位置,选择好挤上去的角度。她在靠车窗的位子上坐下。看着满车厢里的人你推我搡地拥挤着,她却能从容地观赏着灯街辉煌的北京夜景,她感到一种超然的优越。她不需要在站立的人群中争夺空间。蓦地,她心中微微一闪,又想到自己刚才也不得不争挤上车的情景。自己为什么能坐在这儿保持着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平静呢?不正是因为通过争挤取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位子吗?她这两年在古陵为什么会有那种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平静呢?
她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
她生性淡泊?她哼地一声在心中冷蔑地笑了。她有什么与世无争的清高?只不过是她争过了,争够了。自从1968年到内蒙古建设兵团,踏入社会,她什么厄运没经历过?少女的青春被蹂躏后,为了断绝与李向南的联系,也为了新的生存,她调离内蒙古,到东北,到山西,到河北……最后到古陵。为了谋取一个好一点的处境,她这个大学教授的女儿曾丢掉一切文雅,学会了最世俗、最卑贱的奔波,托人,求人。她懂得了利用一切机会,一切关系,还有一切手段。想到自己曾出卖的妩媚微笑,她一阵发热。她无清高可言。她的清高只不过是她免被别人轻视的自卫武器。她无超然可言,那不过是她只能如此。她不需要争了,因为她已争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子。
她没什么可争的,因为她没有新的条件和机会。
“人生哲学很多。其实,一种哲学都是一种社会地位、处境造成的。”——李向南在古陵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或许是真理。她自以为优越的、可以蔑视尘世的超然和清高仅仅如此。这个自省是极简单的,她为什么居然从未作过?
看来人是经常不自觉地欺骗自己的。
上卷:第三部分最漂亮的还是北京的姑娘
车窗外掠过街灯、车流。
她这次来北京干什么?帮助整理父亲的遗稿?那是具体目的。还有呢?争取调回北京?十几年来,她不是一直在躲避过去的同学,躲开自己的过去吗?然而,为什么一接到北京大学的来信就踏上火车了呢?她想不想调回北京呢?无轨电车在北京的街道上驰过,微微颠簸着。她眯起眼仔细品味、辨析着自己的心理,模糊感到自己对于这次回京有着一种隐隐的兴奋。那是因为什么?潜意识的倾向是明白的。
她不想了。电车不到站她不会下车,她现在听凭电车带着她往前走。
又浮现出顾晓鹰的大脸盘。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李向南也时隐时现地浮现出来。那丝冷笑在脸上凝冻了一会儿,又化为自嘲的一笑。世界不够大。这么多巧合。自己可笑。人人可笑。她又微微地露出一丝面向一切的冷笑。面向一切的冷蔑,是保持心理平静所必需的。善良的心总是要被践踏的。就像不平等的爱情中,痴情的一方总要遭受痛苦一样。她一点都不善,就像她一点都不清高一样。看着她高雅娴静、庄重温和,那不过是把一切都包起来的结果。她太容易陷入自省了。
她不要再自省,她把目光投向外面。
车窗外,一个充满现代气氛的辉煌的京城。
一幅幅图画,全景镜头,特写镜头,纷沓交叠。被灯光点缀照亮、装饰勾画出的街道、路口、车辆、商店、大厦,都在掠动中化为色彩绚丽、光怪陆离的几何图形。最漂亮的还是北京的姑娘。她们的穿着漂亮,款式新颖的裙子线条优美;她们的身材漂亮,显出现代人的挺拔、苗条与健美;她们的神态漂亮,明眸皓齿,生气勃勃,充满自信。北京是属于她们的。现在是属于她们的。她们在路边漫步,在车上旁若无人地说笑,她们无所顾忌地和恋人在车厢的拥挤中搂抱着,低语着。林虹心中涌起一丝嫉妒。这是她这个年龄(年轻又不年轻)的女子对年轻姑娘特有的嫉妒。
她想到自己的年龄。但她现在已进入很好的自制状态。
她平静。她宽容。她一瞬间便生出许多优越感。她比她们更成熟,她更深刻地理解生活,她更能掌握自己的心理平衡和风度。
看着她们,她渐渐露出善意的微笑。
上卷:第三部分我看你就是政治虚荣心
吴凤珠这位六十多岁的心理学家,一吃完晚饭就开始上上下下翻箱倒柜。把里外房间翻乱了,把一家人也翻烦了。家里本来就狭窄拥挤。
范书鸿这位老历史学家,直直地站在那儿,皱着眉无可奈何地看着制造混乱的妻子臃肿的背影,她正俯身趴在地上从床底下吃力地拖出一个个尘蒙蒙的破箱子。他的目光透过黑框秀琅眼镜的镜片忍耐地投射着。但历史学家的忍耐力也到极限了。“你有完没完了?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慢慢翻?”他尽量声音放缓,克制着不耐烦:“你看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箱子打开着,抽屉拉开着,床上堆满了翻出来的衣物,空气中充满了樟脑味和尘土气。
“我又不妨碍你们。”吴凤珠一边打开一个尘土厚积的破箱子,倒出旧衣旧鞋、破书烂本,埋头在里面哗啦啦翻寻着,一边无暇旁顾地嘟囔着,“我为什么要换个时间?还有什么比我这事更重要的?”翻。她要翻出来。今天研究所领导找她谈话,动员她退休,表示在退休前可以考虑解决她的入党问题。她要写一个对党的全面认识。过去写过很多。她要翻一件重要东西,那是她在干校的几年里写的思想学习笔记。不找到它无论如何不行。那是她最认真解剖自己灵魂的文字。
“你不知道今天林虹要来?这么乱,你叫她怎么进得来?”范书鸿依然克制地劝说着,但声音显然高了几度。
吴凤珠还是自顾自地翻着东西。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着:“来不来也不一定。你们不是去接了一趟火车没接着?……都是自己人,乱点怕什么……家里本来就拥挤嘛。实事求是嘛。为什么要硬装门面?”
范书鸿毫无办法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不讲理。二十几年前动不动是一句“思想改造”。十几年前动不动是一句“斗私批修”。现在动不动是一句“实事求是”。“人家是客人,你要站在客人的角度想想嘛。这么挤再加上这么乱,人家还敢在这儿落脚吗?”他一摊双手说。他要为客人考虑。他要诸事得体。
一厅三室的住房。“文化大革命”中,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特权,搬进了一家工人,占去一间。剩下两间是套间,他和儿子住外面一间,妻子和女儿、保姆住里面一间。家具、书籍堆积如山。今天林虹来,越发显出居住条件的窘困。
女儿范丹妮一直在乱中求静地对着镜子描眉,不理睬身边的天翻地覆。她坐在屋角栗色雕花木的椭圆镜前。床上、椅子上堆放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几乎把她埋起来了。她这时转回头,瞥了母亲一眼。“人家说一句要考虑解决你入党问题,你就头脑发热了。现在发展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用?不过是哄着你退休。”她刻薄地冷嘲道。
做母亲的似乎没听见,还蹲在那里翻着。一个个发黄的旧本子烂纸捆,发散着潮霉气味。翻。她一定要翻到。她生性执拗,干什么事总要一直干下去。今天她翻寻不到那几个本子是睡不着觉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吗?女儿的话她才听不进去呢。现在谁的话她也听不进去。她只知道自己前面的目标,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其实,不管在什么事情上,她从没有听进去过别人的劝告。什么叫“哄着退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都学得玩世不恭。她在心中不满地唠叨着,最后唠叨出声来:“正正经经的事情,也不相信,怀疑一切。”
……她今天是一路激动下班回家的。
研究所新上任的所领导老岳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理着庄重漂亮的中背头,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委婉地结束着动员吴凤珠主动退休的谈话:“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吴凤珠一直低着头,脸色很难看,像是突然病了一样,这时她失神地慢慢抬起头,目光恳求地想申辩什么,但她没说出一句来。退休看来是无可抗拒的命运了。“那我的……”她吃力地嗫嚅道。
“你的什么?”老岳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是说……我的……”她有点浮肿的、病恹恹的脸上淌流下一道道汗水。她的困难表情把问题说明了。
“噢,你是说你的组织问题吧?”老岳恍然大悟。这位吴凤珠从1950年回国开始,三十多年来“虔虔诚诚”要求入党是有名的,紧跟形势又总是跟不上或跟过头也是有名的,成为人们闲谈嘲讽的对象也是有名的。他怜悯又有点儿反感地看了看吴凤珠,敷衍着笑了笑:“好,好,这个问题组织上会考虑的,正在考虑。现在,你还是要继续提高对党的认识。”……
“妈,再说,你入党为什么?都要退休了,入了党有啥用?除了交党费,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范丹妮又冷言冷语地说道。
“我是信仰。”做母亲的这一句是讲得明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