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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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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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再说,你入党为什么?都要退休了,入了党有啥用?除了交党费,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范丹妮又冷言冷语地说道。    
    “我是信仰。”做母亲的这一句是讲得明确的。    
    “你信仰什么?马列主义?你从来也没弄懂过马列主义。我看你信仰的是政治时髦。提什么口号,你盲目跟什么口号,比谁都‘左’。当了几十年的牺牲品。”    
    “我怎么当牺牲品了?”吴凤珠停住手,很生气地问。    
    “每次积极要求入党,最后就是一个结论:入党动机不纯。”    
    “我怎么动机不纯了?”吴凤珠眼睁睁看着女儿,张着嘴,呆呆地说不上来了。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看你就是政治虚荣心——当代最大的虚荣心。”    
    “我怎么虚荣心了?”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好了,凤珠。”范书鸿连忙笑着打圆场,看见妻子的手发抖,他怕她心脏病发作,“你这不叫政治虚荣心,啊,你这叫……,叫绝对之探求。”


上卷:第三部分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

    “我怎么绝对之探求了?”    
    “我可不是讽刺你啊。你没看过巴尔扎克有部小说,写个化学家,就叫《绝对之探求》?为了一个根本达不到的、绝对的目标,做无休止的探求。”    
    “我的目标怎么达不到了?”    
    “你的目标当然是可能达到的,这一点你和那个化学家不一家。”范书鸿息事宁人地赔着笑。唉,真正是“绝对之探求”。她自己不知道。三十多年了,入党的事一直折磨着她。不知交了几百份思想汇报,紧跟各项运动,响应各个中心口号。每次找组织谈话,痛哭流涕地解剖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过。几次像要被发展了,又没有。照例是心脏病发作。入党为了什么,对这一点的认识,她三十多年来大概是越来越离谱了。入党就是目的。目的就是一切。她看不清别的。看不清自己。越是付出痛苦代价的目标越宝贵。越不易达到的目标越魅惑人。    
    有了绝对的目标,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    
    吴凤珠大睁着眼,呆愣愣地看着女儿。她还是满腔怒气。可她当下想不起要说什么。过了几秒钟,气消了点儿,她继续低下头翻东西。翻。她一定要翻出她的思想笔记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然而她只翻了两下,就又抬起头。刚才要说可想不起来的话,现在到嘴边了。“你说我怎么盲目了?”她看着女儿生气地问。    
    “我不想说了。”范丹妮正对着镜子往头上别发卡,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应该有经验总结。当了一辈子牺牲品再不自知,那就更可悲了。”    
    “我怎么可悲了?”吴凤珠的声音更高了,眼睛直愣愣地睁得更大了。    
    “一辈子被愚弄成那样。连赶个苍蝇都要挖私心,还不可悲?”范丹妮尖刻地说。    
    ……二十多个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围坐着。在开思想学习会。吴凤珠面对着大家虔诚地解剖自己的灵魂。那时她比现在年轻,还没有白头发。“我的私心杂念还没彻底消灭,还要狠挖。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苍蝇落在自己碗上,我就伸手赶走了。看见飞到别人碗上,就不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越是自我解剖越是沉痛:“我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深,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她流泪了……    
    “我怎么比谁都‘左’了?”吴凤珠对女儿的话反应不过来,跟不上。她只是一句接一句地问。    
    “妈,我告诉你,我不愿说了,说够了。你始终就没‘左’过,行了吧?”范丹妮把梳子卡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推,站起来要走,又想起什么,转身拉开抽屉乒乒乓乓翻找东西。哼,“左”得太多,都“左”得忘了。    
    ……刚开冻不久的河水还漂浮着碎冰凌。干校的一群老知识分子拄着铁锹,站在岸边看着河水发呆。“咱们要深揭狠批‘5·16’,要带着对‘5·16’的深仇大恨挖河泥。”吴凤珠在人群中作着动员。她是班长。没人动。有的慢慢摸出烟来,点着了。吴凤珠弯腰挽起自己的裤腿,腰顿时疼得直不起来,心区一阵憋闷发慌,冷汗涔涔从两鬓渗出来。她咬了咬牙,一步步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弯下腰一锹一锹挖起来。有人跟着下河了,有人晕倒在水中……    
    “我到底哪儿‘左’了,啊?”吴凤珠火更大了。    
    “好了,我的好凤珠,好女儿,你们都别吵了。”范书鸿哄劝着,平息着,“丹妮,你又要出去啊?”他这样问,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一瞬间却转移了自己的注意。他微微皱起眉看看女儿的打扮。女儿的事始终让他担忧。三十六岁的人了。    
    “我去参加一个周末俱乐部。”范丹妮摘下衣架上的一个精致皮挎包就要走。    
    “你别走,讲清楚再走。”吴凤珠说。    
    “妈,”范丹妮站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说那么多了。你就是要思想汇报,也用不着去找那些笔记本啊——隔了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妈,”儿子范丹林从外间屋进来,风趣地说,“你主要是没个电子计算机。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总结都输入进去存贮起来。一旦用起来,一提取就出来了。”    
    “你也来气我。”    
    范丹林诙谐地一笑:“妈,我可不想气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认真,怕你生气。”    
    “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样随随便便混日子行吗?”    
    母亲的这句话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乐意。我随便我乐意。”她急步穿过门厅,拉开大门就往外走。    
    


上卷:第三部分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

    林虹走进了单元门。    
    这是一片陈旧的、形状单调划一的宿舍楼群。呆板,毫无变化和生气,凝聚着建造年代的审美意识和哲学思想。这是其中一幢同样单调的楼房。一个个或明或暗的灯窗,隐隐照亮着一个个堆满什物的阳台。阳台的堆积是房间拥挤的表象。这儿,她小时候来过。门口几棵柳树依旧,只不过小树变成大树了。都要变的。楼会老,树会老,人会老,亿万年寿命的恒星也会老。这又是一个呆板的、灰沉沉的单元门。说门,只有一半。左边一扇门歪斜地扭着长脸。右边只看见门框,看见合页留下的槽印和螺丝钉眼。楼门内拥挤不堪地堆满了自行车。真不知明天早晨人们怎么推出来。像是一篓相互绞缠的螃蟹。一盏昏黄的灯,照着肮脏的、白灰脱落的墙。左右高提着旅行袋,来回扭动躲闪着,从自行车夹缝中穿过。楼梯上也放着自行车,很巧妙地把脚蹬子挂在楼梯扶手的铁栅栏上,一辆辆车就翘首而立了。人人都是利用空间的能者。楼梯拐弯,一垛堆得老高的落满尘土的什物。又拐弯,又一垛落满尘土的什物。一个破木箱上还有着十几年前贴得发黄的纸条:“河南省新乡市××干校七连一排”。    
    又是一个同样呆板单调的房门了。三层楼,没错。这不是。门上贴着一张小四方纸:范书鸿    吴凤珠。这是她找的人家,父亲的生前好友。    
    她调整一下情绪,做好与主人相见的心理准备。    
    她举起手要敲门时,手停在那儿,又犹豫了。她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门突然打开了,急冲冲走出一个人,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两个人一番相隔十几年后重逢的相认。林虹是礼貌的、愉快的。范丹妮是亲热的、赞赏的——对林虹的外貌。重逢的兴奋并没能转移范丹妮刚才与母亲争吵时的激烈情绪:“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妈犯神经呢。你干脆先跟我一块儿出去玩玩吧?”    
    林虹推辞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吴阿姨。”    
    这个家庭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门厅里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肩宽而平,一股子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不大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意。是范丹林。    
    “我和爸爸去车站接过你一趟。”范丹林说,略含一丝拘束。他对林虹中学时的美丽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时代对异性的这种印象总是最美好的。对于林虹的到来,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一丝兴奋和期待。现在看到林虹,他没失望。    
    “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着。她对会见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都作了心理准备。可恰恰对这个家庭中的嘈乱没有心理准备。    
    “来,把东西给我。”范丹林上来接过行李。    
    两人相近时,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气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气息。这是一种并不太年轻的女性的气息:清幽、恬淡,没有二十岁姑娘的那种火热。这让他掠过一丝失望,同时又立刻觉得这失望没道理。这是一个必定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含着一种有搏动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热力。这增加了她一丝心理负荷。    
    “你对我们家今晚的内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    
    “林虹吧?哎呀,你总算是来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书鸿闻声忙不迭欢喜地从屋里来到门厅。听见范书鸿家来了客人,邻居家的那间房门打开了。放出来哐哐呛呛震耳的京剧广播声。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胖胖的中年人,端着盆哼着唱腔出来,穿过门厅去厨房,斜溜着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里,把门紧闭上了。京剧的声音又小了。    
    外面又响起了拘谨的敲门声。    
    范丹林扭头看着大门,听了听。“好了,找我的来了。”他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林虹,你先进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有点任务要完成。”    
    “这么晚还要完成什么任务?”林虹关心地问。    
    “例行公事——轧马路。”    
    “轧马路?”    
    “去和一个不一定可爱的姑娘轧马路。”    
    林虹明白了,笑了。    
    “好,好,你去吧。”范书鸿朝儿子摆了摆手,“林虹,咱们回屋里去。你阿姨正倒海翻江卷巨澜呢。”    
    


上卷:第三部分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

    范书鸿实在克制不住了。他要尊严体面。要有对客人的热情礼貌。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要有人情。吴凤珠只是要翻。她又从里屋翻到外屋来。“一晚上以你为中心,陪你、哄你、让你。刚给你让开里屋叫你翻,怎么没两分钟,你又翻到外屋来了?”他还尽量压抑着自己,为了不出现太使林虹难堪的场面。    
    吴凤珠不管这些。她的火气很大。她翻到哪儿,别人就应该赶紧让开哪儿。她从外翻到里,范书鸿、林虹就连忙站起来让到外屋;她从里翻到外,他们又连忙让到里屋。“我又想到这儿有个纸盒子没翻嘛。”她把头探进床底下,拉出个纸盒子,“你们谈话在哪儿不行?我忙这样要紧的事情,你们一点不关心。”    
    范书鸿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好,好。”他息事宁人地长叹了口气,“我们再而三、三而四地给你腾地方。你现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来。林虹礼貌地跟着站了起来。“要不要帮你翻啊?”他问妻子。    
    “不要。你们翻,我还不放心呢。”    
    “好好。你总是信不过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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