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您今年……”
“黄老已经八十了。”雷彤林在一旁笑着说明。
“不不,我今年才七十九。”黄公愚连忙纠正。
“您七十九了?真看不出来。”
“你再看我的牙。”黄公愚张嘴露出一口黑黄但还算齐整的牙,这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每有来客必要显示,“你要光这么看,我像多大岁数?”
“顶多也就是六十来岁吧。”
黄公愚仰身满意地笑起来,引起好一阵咳嗽。他用手绢擦着咳出的眼泪鼻涕,看着只在两鬓有几根稀疏白发谢了顶的樊仁祥,问道:“你今年七十几了?”
“我今年才五十六岁。”
“噢……那你这当医生的,还缺乏养生之道啊。”
上卷:第四部分接起吻来肯定是湿热的长久的
樊仁祥谦恭地不作解释地笑笑,眼前烟云般倏忽掠过几十年的生活。
“黄老对保养身体可有一套科学经验。”雷彤林奉承道。
这话使黄公愚一下更高兴了:“比如说保护牙齿吧,我总结了两条经验。第一条,每顿饭后一杯茶,这一条很重要;第二条,大便时要顺其自然,不要用力咬牙,这更重要。你是中医,你说这有道理吧?”
“有有。”
“你这次调回来,对工作安排有什么考虑吗?”黄公愚笑完了,也咳嗽完了,这才问道。
“魏炎同志可能想安排老樊在东方艺术出版社。”雷彤林在一旁插话道。
“魏炎?他一个人能说了算吗?”黄公愚一下恼火了。
一对对跳着舞,一桌桌聊着天,喝啤酒,看录像,凌海家的“周末俱乐部”还在热闹。
黄平平走到隔壁空无一人的凌海的房间,拿起电话。她打算给李向南打个电话,把刚探听到的有关他的情况告诉他。电话拨通了,一个老人的声音:“你找谁?”可能是李向南的父亲。“我想找李……”她刚要说下去,却看见顾晓鹰跟着推门进来了。她立刻停住话,装作很注意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你到底找谁啊?”电话里那个老人的声音还在问道——然后不耐烦地皱起眉,“啧,怎么刚有声儿又断了?”她按下电话,又重新拨号。
“给谁打呢?”顾晓鹰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随便地跷起二郎腿。
“给社里打。”黄平平答道。她是指新华社。
“晚上还打电话,真是现代化的记者。”顾晓鹰揶揄道,同时抽出了烟。他的目光从侧面将黄平平打量了一番,而且立刻从拥抱的角度将她的身体考察了一遍。
这个妞如果搂在怀里,一定是娇小而又丰满的,身体肯定是热情的、有弹性的,抱起来也不会太重,而且一定不会故作忸怩地假挣扎,接起吻来肯定是湿热的,长久的,醉人的,使你要把整个身体都和她化在一起。可是,她又肯定不会让你轻易得手,要有点儿手段才行。
黄平平一边拨号,一边感受到顾晓鹰的目光,那种充满占有欲的目光和对女性含着浸透力的粗糙的男性气息。她并非不喜欢男人,但她只喜欢自己中意的男人。她不喜欢顾晓鹰这号的,她讨厌他。当然,她还要和这种人交往,而且也善于和他们交往。每当她抑制住自己的厌恶笼络住并利用了他们时,她还能感到一种智慧上优于对方的满足。
顾晓鹰回身伸手叭地拉灭了屋里的灯,顿时一片黑暗。
“你干什么你,让不让人打电话了?”黄平平有些生气地嗔责道。
顾晓鹰又如在自家一样随便地开亮了旁边桌上的绿纱罩台灯,并且换了一下二郎腿。“吓着你了,怕我有不轨行动?”他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
“我怕你抢劫我。”黄平平答道。她善于应付这种场面。
“我抢你什么,就你那块破电子表?我要抢就抢你这个人。”顾晓鹰神态潇洒地挑逗着。
“你就没个正经。”
“要那么正经干啥?我就不喜欢那些假正经。嗳,平平,我向你打听个情况,你知道李向南这次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问这干啥?”
“他是知名人士嘛,总值得好奇一下,关心一下。”
“他是不是找你爸爸汇报工作来了?”黄平平态度显得很单纯。这恰恰是她最有力也是最狡黠的武器。
顾晓鹰眯着眼略略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吧。”
“那你给我分析分析吧。”黄平平按住似乎没挂通的电话,诚恳地说。
“这小子的能量不可低估。嗳,平平,你在古陵,认识林虹吧?”
“听说过。”
“她这次来北京干什么?”
“她也来了?”黄平平的目光毫无闪烁,绝不会让人产生一丝怀疑。“你认识她?她怎么了?”她顺势反问道。
“没怎么。嗳,平平,明天星期日,我想请你出去玩玩,怎么样?”
“不想跟你一块儿玩。你这个人说话吞吞吐吐,让人讨厌。你不知道我是当记者的,就愿意打听事儿?”
“明天咱们一块儿上北海划船吧,不管你问什么,我有问必答还不行吗?”
“谁能相信你。咳,这电话真难挂,算了,到那屋看跳舞吧。”黄平平挂上了电话。
上卷:第四部分两种思想斗争的历史
黄公愚愤愤不已。
“魏炎这样的人不能再让他当协会的接班人,毛主席选林彪当接班人,就选错了,我选他也选错了。原以为他谦虚本分,没想到他是‘王莽谦恭未篡时’。现在暴露出来了,是个野心家。彤林知道,魏炎现在什么事儿不独断专行?樊仁祥,你调回来的工作安排他就没有和我商量嘛。五十年代就是协会的老工作人员了,现在落实了政策,还把你发落到出版社去看稿?(“我愿意做点儿具体工作。”樊仁祥拘谨地说。)这么大年纪看稿不合适。我考虑,你可以留在协会当个副主席,兼秘书长。(“秘书长已经安排老纪干了。”雷彤林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他的安排没经过我。(“党组会上定的。”雷彤林又说。)党组会为什么不通知我去?(“那几天您正在家卧床不起。”雷彤林解释道。)我生病为什么不到我家里来开?我躺着可以在我床前开嘛。这简直是瞒天过海。仁祥,彤林,你们以后要对魏炎有认识。我今天就是要揭穿他。他原来不过是个普通编辑,是我亲自把他调来的。1979年,5月4日,对,是5月4日,我亲自打电话找的有关领导。调来后我一直培养提拔他,先让他当副秘书长。为了进一步提拔他,我想尽办法提高他的学术地位。1980年3月27日,报上发表的他那篇“东方艺术三十年回顾”,就是我亲自给他定的题目,亲自向报社推荐的。你们看我的用心。文章是我亲自给他审查修改的,里面关键的是那几个小标题,都是我拟的。彤林你知道,那都是我的学术观点。(雷彤林不置可否地笑笑。)第一个,‘东方艺术三十年的历史就是两种思想斗争的历史’,这个观点,是我第一次明确提出来的,给了他的文章了。第二个,‘东方艺术三十年历史的经验、教训都同样宝贵’,也给了他了。第三个最重要,‘总结历史为了开拓未来’。这是辩证法的观点,这是向前看的观点,总结历史不能消极的总结嘛,这个提法是有战略意义的。在此之前,谁在东方艺术工作中提过这个观点?没有嘛。我也给了他的文章了。就是为了提高他的地位。要不,他的文章能打响?现在,把他一步步扶持到副主席位置上,他倒得志便猖狂,撇开我,称孤道寡起来。……”
樊仁祥前倾着身子,专注地看着黄公愚。为了保持这种尊敬的姿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抽了一口烟。抽烟时,目光也没离开黄公愚。弹烟灰了,他仍然目不转睛。拿烟的右手缩回来,摸索着慢慢触到茶几上的烟灰缸,然后在上面轻轻蹭着。好在抽了几十年烟了,手底下对烟的感觉是清楚的。这一下蹭掉的是烟灰。这发硬的想必是烧板结的烟丝中的小柴棍,轻轻乘着劲蹭掉它,不要让整个红烟头都跟随着掉下来,否则烟就熄了。再慢慢旋转着,像转圈削铅笔一样。现在剩下的大概都是红烟头了。那红烟头大概是一个四十五度的圆锥体。这一切动作都有点儿下意识。他感到坐的姿势有点别扭,又略微往前挪了挪屁股。因为不敢欠起身,屁股在皮沙发上摩擦出了声响。这声响容易让人有不文明的错觉。他的脸上一直堆着笑。时间太长,脸部肌肉有些紧张,突突地轻跳着,要抽搐起来。他立刻放松一下脸部肌肉,让笑纹平伏下来,然后再一次使它浮出来。可脸上的肌肉还是轻跳着要抽搐,他于是再放松一次,再让笑纹平伏一次,然后再浮现出来。这一次好像没有要抽搐的感觉了。不过,笑容要浅一些,要不时间长了,肌肉还会跳。因为他一直想努力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种恭听的姿势和表情,他的意识也处于一种一无所动的麻木状态。
他甚至不太清楚黄公愚讲了些什么。
雷彤林听着,自如地维持着礼貌的神情,心中却水一般过着意识流。动不动就是培养接班人,这协会是他的?“王莽谦恭未篡时”也上来了,有什么忿忿不平的?中青年上来了,你不该往边儿上靠靠?要不你培养接班人干啥?他的记性可真是好得让人吃惊,几年前的日子还记得一清二楚。要说老糊涂,也不糊涂,对过去有些事儿记得清楚着呢。你看,对自己添的小标题还记着呢。什么“辩证法”,“战略意义”,真是胡掰。老了不安心歇着,还一天到晚的要管事。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孔子要一百年、二百年、几千年地活着,中国也非遭殃不可……他的意识流被打断了。
黄公愚的话冲他来了:“今天的电视专题报道你看了没有?”
“我和老樊一块儿看的,拍得还不错。”雷彤林答道。
“什么不错?有问题。为什么这么突出魏炎?这是什么用心?你去电视台了解一下,魏炎搞了哪些名堂,回来告诉我。”
“这……”
“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
卫华扶着自行车在舞厅外面等着。这是胡同内的一个礼堂,门口装缀着变幻闪动的彩灯,停着一大片自行车、摩托车,还有十几辆小轿车、吉普,有十几个看热闹玩耍的小孩儿。礼堂里传出舞曲和舞曲间歇时的喧哗,带着浓烈烟雾的烫热空气也从大门里涌出来。他还是来了。赵世芬常常跳舞误了末班车。他怕半夜她在路上出事儿。
散场了,人们潮水般说笑着涌出来。卫华如同水流中的一块礁石,任凭人潮从身旁流过,睁大眼张望着、搜寻着。“世芬。”他眼睛一亮,伸手喊道。
上卷:第四部分人有欲则计会乱
赵世芬正挽着一个舞伴头挨头说笑着,隐约听见喊声,她抬头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变了。讨厌,怎么追到这儿来了。人流后面闪过卫华的凹形脸。她太不愿意在这儿碰见他了。她松开和舞伴相挽的手,匆匆告别:“我得赶快从那边走了,晚了该坐不上车了。”
“刚才不是说好了送你,一路散着步走到南池子?”舞伴说。
“我想起点急事,还是赶车去。你先走吧,下次再见。”她妩媚地一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