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快乐的、年轻的步伐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突然腿哆嗦了一下,膝盖发软,差点闪倒。他扶着大衣架站住,定了定神,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又落到那位女演员脸上。你笑什么?他看着她,慢慢不知想到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笑容消逝了,神情沮丧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到沙发旁,沉重地坐下了。
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夏平和平平各坐在一张桌子前,各忙各的事儿。
“二姐,你怎么还不睡?”
“我把家里的账整一整,明天好交给你。你怎么也不睡,干什么呢?”
“我?……我收拾整理一下最近的信件。”
两个人背对背说完,又都各干各的事了。
黄平平拉开三屉桌左边的两个抽屉,把几封信纸展开与信封订在一起的读者来信放了进去。这两抽屉里的信都是这样订好,一封封像稿子一样摞在一起的。现在抽屉里已满腾腾地快放不下了。这些信件记录着她作为一个记者的影响。她经常揭露一些有轰动性的严重时弊,披露一些有轰动性的独家新闻。她在全国已经小有名气,从南到北有不少崇拜者。这不是,这封信的抬头就是“我们由衷敬佩的黄记者”。
她眼里漾出微笑,拿出一支香烟,点着,喷出一缕轻烟。
“平平,你怎么又抽烟?”夏平在背后问道。
“工作需要。”
“这算什么需要啊?”
“社交的风度。”她喜欢偶尔抽一支烟,特别是在引人注目时。
她对一天的事情又做了简要记录。凡属于她的机密,便穿插着使用速记符号,英文,日文,汉语拼音等,以免笔记本一旦丢落时“失密”。她又为自己的诡秘暗自笑了。别人都以为她是个单纯至极的人。她朝后甩动了一下头发,收住恍惚的目光,把笔记本迅速合上,放进抽屉,然后胸口抵在桌子上略想了想。
上卷:第四部分供她调遣的一批社会关系
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拉开右边的一个抽屉。
这个抽屉里也放满了信。但这里的每封信,信纸都还在信封里,一封封像卡片一样紧紧竖码着。她把手里的两封信插到了最外面。
这一抽屉信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力量的表现。都是男人写给她的情书。
她的手轻轻拨拉过这几百封信,像是翻一本极厚的大书,心中漾起一种甜美的情绪,像蔗糖水一样溶化着她的脏腑。她凝视着眼前恍然微笑了。台灯光在她眼前幻化成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个个男人朝她走来,。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笑貌在飘忽不定地闪动着,他们的不同气息也在飘忽不定地“叠印”着扑来……她心不在焉地翻开一个小本,这里面记着这些来信者的姓名、地址和简单情况。这也是供她调遣的一批社会关系。她不会答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她却和他们中不少人都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男人都愿意和年轻漂亮的女人交朋友,而且有不少还都想在女人身上得一手的。她能善意地理解和回报他们的感情,她能自然而绝不伤害对方地把这种感情转化为一种适度的友谊。这是一种不太纯的、带点儿暧昧和微妙的友谊,然而也是更深、更有力的友谊。和她保持这种友谊的男人,哪个不受她“指挥”呢?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帮她忙,为她效劳。
这个世界上,男人是比女人有力量。但是,聪明的女人却比男人更有力量。因为她能调动不止一个男人。她眼里继续漾出着凝视的微笑。
几个男人竞相朝她走来,他们的气息很强烈……
她对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并不完全拒绝拥抱和亲吻,她能够掌握住界限。在感情强烈冲动的极个别情况下,她也有过更越轨的行为。女人们为什么要那么傻呢?为什么要当生活的奴隶呢?还有比当一个现代女人更容易、更有意思的吗?
她想到了身后的夏平,瘦弱枯槁,成天毫无生气地生活,身体和精神都快干巴了。她生出一种怜悯,同时又为这样怜悯姐姐而感到不安。因为怜悯是一种优越者的感情。“二姐,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你的生活?”她说。
“改变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夏平才回了一句。
“你首先应该改变你的观念。二姐,你现在在生活面前,在男人面前都缺乏自信,太自卑。其实你哪一点比人差?论文化程度,你现在有大学文凭,论……”黄平平不停地说着。
背后沉默着没有反应。
“二姐,你怎么了?”黄平平停住问。
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答。
平平转过头,见夏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注视着面前一件东西。她站起来,慢慢走到夏平身后。夏平把面前的一个日记本合住了。
“二姐,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叭嗒,一滴眼泪落到日记本封皮上。
“二姐,我看看。”平平伸过手去。
“不。”夏平坚决地搪开她的手。
夜深人静的院子里,隐约传来哗哧哗哧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
上卷:第四部分足以消除“主贵婢贱”的印象
范书鸿家。
没有任何事情比眼下的实际问题更有力量。一群人如果处于饥饿中,吃饭便是第一件大事。一群人若在海上遇难,脱险便是压倒一切的宗旨。现在,该睡觉了,该收拾睡觉的地方了,这个实际问题把一切激烈的冲突、痛苦的心理、爱情的悲剧、男女间的微妙关系都排斥到一边了。
可如何睡呢?两间房,原来是范书鸿与范丹林父子在外屋,吴凤珠、范丹妮,加上保姆铺个折叠床,三个女性在里屋。现在多了林虹。
一个方案,是范丹林提出来的:他到门厅里临时搭个床睡,这样母亲可以出来和父亲睡在外屋;林虹便可以与丹妮、保姆睡里屋。还一个方案,是保姆提出来的:她到门厅里睡,林虹便可睡在里屋了。又一个方案是林虹提出来的:她到门厅睡。两家共用的门厅,人出人进,林虹一个青年女子,又是客人,睡在这儿显然不妥,林虹的方案立遭一致否决。范丹林睡到门厅里看来是最可行的。但此方案却遭到吴凤珠的反对,她不愿搬到外间与丈夫一屋睡:“你爸爸的呼噜像猫叫一样,我可受不了。”
范书鸿听着她在里屋的唠叨极为恼火,但克制着没发作。
当着林虹的面,这话让他脸上太难堪。
“还是我睡到门厅里吧。”保姆说,“弟弟(她这样称呼范丹林)还是和伯伯一起睡外屋,别动了。我睡哪儿都可以,头一碰枕头就着了。”看来保姆的方案比较可行。她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睡在门厅里似乎无妨。况且范丹林、林虹也都已很诚恳地提出来要到门厅睡,这足以消除“主贵婢贱”的印象。不过,范书鸿心中仍有些不安,所以,他不顾保姆的再三劝阻,亲自张罗和布置起保姆在门厅里睡觉的地方。他和范丹林先把门厅里两家放的东西——圆桌、自行车等——腾挪了一番,然后把外间屋的一个黑漆雕花檀木框的四扇屏抬出来,在门厅拦出一角,用四个椅子加四个方凳搭一个窄条床,再铺上褥子软席。椅子凳子高低不一,倒来换去,他们哐哐当当地忙乎着,保姆想劝劝不住,在一旁立了一会儿,到里面去照顾吴凤珠了。
门厅里只剩下父子俩。“爸爸,明天我到办公室去睡吧。”范丹林看着父亲认真地挪动着椅子,动作中已经露出了老年人的迟钝,做儿子的心中感到不安,“门厅两家合用,在这儿每晚上搭床,终归不合适。”
“你去外面住也没用啊。”范书鸿从儿子的声音中感受到一种成年儿子支撑家庭、体贴父母的责任心。这声音突然感动了他。
“那让姐姐去她编辑部住两天吧?”
“算了,她不在家住,我更多了一份心事。唉,这家乱七八糟的,我操心操够了。”范书鸿叹息着稍稍直起腰,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的汗,“刚才林虹问我搞什么历史研究呢,我真是惭愧难言啊。”
范丹林感到了父亲要和自己推心置腹谈些什么的冲动,他等着。但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瞬间显出一种痴呆来。范丹林眼前一下浮现出二十年前父亲穿着白球鞋和自己打羽毛球时的矫健姿态。现在老了,脸皮都松弛皱耷了。一丝自疚掠过他的心头:“爸爸,房子的事,过两天我去和他们谈谈吧?”
“这你别管了,还是专心搞你的事业吧。”范书鸿从痴呆中醒来,说道,“爸爸老了,搞不搞事业意义不太大了。这些琐碎之事还是我弄吧。爸爸只希望你们,咳,只希望你能有点作为了。”
“爸爸……”
“你的书就快出版了吧?”范书鸿打断儿子的话问道。儿子写了上下两卷集的经济学著作。
“还在印刷厂。听说只差塑料封皮还没套上了。”
“那现在去印刷厂,能拿到成书了吧?”
“书出来了,出版社会送样书来的。爸爸,你急着要看?”
“不,不。”范书鸿有些遮掩支吾着,忙弯腰搬动着椅子。房间里传出林虹和保姆劝慰吴凤珠的声音,但吴凤珠仍然很固执。
“阿姨,您该睡了,都十二点多了,东西明天再找吧。”
“不行,我明天要用,我必须起来翻。”
范书鸿一下皱起眉头,他恼火地盯视着房间的门。
“阿姨,您身体不行,不要这么急嘛。”
“你们想睡你们睡嘛,我翻我的,又不会妨碍你们。”
又是不讲理,冲客人讲这样的话。范书鸿一下火冒三丈。“你能不能别半夜三更发神经了。”他双手拿着椅子走到房间门口,尽量压低声音冲里间屋训斥道。
“我怎么发神经了,我要翻。”
“翻、翻、翻。你就知道翻,把家翻得不成个家。”范书鸿气得转身把椅子往门厅里一放。椅子碰倒了圆桌上的暖瓶。砰的一声,像炸弹一样,暖瓶在范书鸿脚旁落地迸炸了。开水溅烫在范书鸿穿拖鞋的脚上,他跳起来,随即扶着椅背,歪倒在椅子上。范丹林赶忙蹲下,掏出手绢给父亲擦,又站起身跑到洗漱间去拿湿毛巾。
屋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范书鸿的脚烫得红肿起了水泡。保姆跑到厨房里拿来一瓶酱油,倒在脸盆里,说一洗就好。吴凤珠说酱油不行,快去抽屉里找獾油。范丹林又是给保姆拿脸盆,又去翻抽屉找獾油,门厅里乱成一团。
范书鸿咬牙忍着疼痛冲人们摆了摆手:“半夜了,你们声音小点儿,不要把隔壁邻居吵醒了。”
上卷:第四部分是个多心思的泼辣女人
邻居王满成家今晚也不平静。老婆张海花就是个多心思的泼辣女人。
刚吃完晚饭,十岁的大勇和八岁的小勇就要去范书鸿家“看彩电”。“家里不是有电视吗?”张海花挺着肥胖的胸腹,抬手一指平柜上放的昆仑牌十四吋黑白电视,没个好脸色。“咱们家的看不清楚。”两个儿子噘着嘴。
“还要怎么清楚?”张海花的声音又快又尖利。
“你看哪,黑糊糊的乱闪。”大勇说。电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