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张海花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你也别太过分了。”王满成掰开她的手,趿拉着鞋下了床,拉开灯,从门背后拿起了行军床。
张海花光脚下了床,背靠着门挡住丈夫:“我不许你去。”
“你起来。”王满成冷冷地看着妻子,声音不高。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张海花能感到丈夫身上那种男子汉的意志。那是她不能违抗的。“你吃里扒外,你……”她下巴哆嗦着,眼泪一下涌了上来。
王满成沉默地看了看妻子,抓住她的胳膊慢慢拉开她,走出门:“范老,你们用这行军床吧。”
范书鸿坐在那儿,正让范丹林往脚上抹獾油,他客气地摇着手:“不用了,这不是已经搭好了。”
“你们用吧,要不,你们每晚都得搭。”
“王师傅,把你们吵得不能睡,实在对不起。”范书鸿抱歉地说。
“没关系。”
“本来应该和你们先商量一下的,在门厅里搭床。”
“不不不。”范书鸿的歉疚引起了王满成更大的不安。天下有两种人:一种人只看见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另一种人只看见自己对不起别人的地方。王满成和范书鸿就同属于后一种人。他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这房子本来就是你们一家住的,我们搬进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张海花在屋里倚靠着门侧耳倾听,泪还未干,这一下火冒了上来:说的是什么烂话。
“王师傅,那你们到底搬不搬啊?所里不是在东三楼给你们调了一间半吗?”吴凤珠问道。她大概属于那种更多地看到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地方的人。
“我们……啊,也想过搬,不过……”王满成有些尴尬,额头冒汗了。
“那一间半不比你们这一间大?你们搬过去,我们也能宽敞点儿。”吴凤珠仍然叨叨唠唠。
“我说,这半夜三更了,你怎么问开这事儿了。”范书鸿不满地制止着妻子。
“我问两句怕什么?”吴凤珠的较真儿劲又上来了,“王师傅,我知道你们是嫌一间半还小,要两间一套的。可一间半总比一间大嘛,不能人心没尽嘛。”
上卷:第四部分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张海花这时一抹脸拉门出来了。这紧要关头她得出来挡阵,要不任着自家那个老实疙瘩说下去,就收拾不回来了。她只一眼就把门厅里的场面看了个一清二楚。范书鸿一家四口人,连保姆,包括客人林虹都打量进了她眼里。她也只在这出门的一眨眼工夫就把自己脸上的表情调整变换了过来。她满脸含笑,人到话也到:“范老,您这是怎么了?哟,烫着啦?不要紧吧?丹林、丹妮,你们也都没睡哪?这是你们家来的客人?远道儿来的吧?吴阿姨,您也没睡?您身体不好,可该早休息啊。我刚才拉门出来,听见您最后那句话了,要说人心,谁能有个尽?有尽,还活个什么劲儿呀,是不?”她亲热地笑了笑,“真要有尽,你们住这两间不也就够了,该心满意足了?”
“那也有个名正言顺、合情合理啊,你没看我们家五口人挤成这样。”吴凤珠继续唠叨着。
“是该合情合理。你们住这两间是够挤的,我一直和大勇他爸爸念叨你们的事儿。那些当头儿的也太不尽情理了。这知识分子政策猴年马月才能落实啊。可要合情合理,你们得找领导说去,跟我们说有啥用?再说,合情合理,大家也都得合情合理。落实你们政策,也得落实工人政策。工人也是人呐。我们为你们想,你们也得为我们想。现在说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那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就是一家,一回事儿嘛。你们说,我家四口人,小子们越长越大,住一间够?说调那一间半,也比这大不了多少,也是两家合用厕所、厨房。那邻居是一对儿大学毕业生,也是知识分子,以后再落实他们政策,我们上哪儿去?我们能糊里糊涂搬过去吗?”
张海花伶牙利齿,连说带比划,转来转去,滴水不漏。
林虹站在一旁看着。在这种情况下,她什么也不能说。
“我说不过你,”吴凤珠没好气地沉着脸,“反正你们应该先搬过去。”
“别说了。”范书鸿打断她。
“什么说过说不过呀,你们有文化的人,懂的道理比我们多得多。”张海花似笑非笑,话却锋利。
“我们……”吴凤珠又要发话。
“妈,别讲了,和他们讲不清,到时候找领导讲去。”范丹妮打断母亲的话。她虽然未能完全从自己一晚上的悲剧情绪中挣脱出来,但当下的刺激总是更强烈的。母亲显得这样窝囊,随着人家的话转,她不能不搭腔了。
张海花听出范丹妮话中的不满,立刻冲着范丹妮来了:“和我们是讲不清。我不是说了,我们没文化,没有知识分子那一套一套大理论。我们只会实心实眼儿的,半夜听见你们搭床,就把行军床给你们送来,再挨上你们一顿数落。要我说,你们早该找领导去了。找我们有什么用?”
范丹妮也是个嘴上不让人的,一听说行军床,冷冷地道:“行军床你们拿回去吧,我们不用。”
张海花斜瞟了范丹妮一眼,她也被激恼了:“哼,你们要嫌工人的床脏,不用就不用。这门厅是两家合用的,你们在这儿搭床睡觉合适吗?”
“我们占我们这一半儿。”
“那我们在这一半也搭上床睡能行吗?”
“你胡说些什么。”那边儿王满成憋了半天,此时冲妻子吼道。
张海花吓得颤了一下:“我说什么了?咱们巴巴结结送行军床来,人家看不起你,不用。”
“是用不起。”范丹妮冷冷地说道。
“丹妮,你闭上嘴。”这边儿是范书鸿火了,他一挥手,“王师傅,把床给我,我用。”
上卷:第四部分歇斯底里发作中的屈辱
范丹妮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两眼呆滞地凝视着林虹脚上穿的那双白凉鞋,浓烟一口口喷出来,在房间里弥漫缭绕着,画出她思绪的茫然和缭乱。林虹坐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隔着一米多的近距离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待她醒来一般。
“你睡吧。”过了很久,范丹妮说道。
“我等你一块儿睡。”林虹礼貌地笑了笑。
外间屋早已熄了灯,没有一点声响,范书鸿、范丹林可能已经入睡。门厅里,保姆大概早已睡着了。只有里间屋还亮着灯。吴凤珠疲劳过度地瘫在床上,响着轻微的鼾声。她们俩却这样坐着。一个在抽烟,一个在看着对方抽烟。
夜是安静的,甚至能听见香烟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安静总要孕育着什么。林虹看着范丹妮,感到她内心正积聚着某种冲突。她的烟一口口抽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狠,已经被熏黄半截的纤细手指在神经质地颤抖。颤抖逐渐牵动她的嘴唇,她的面部肌肉在那里发生同步的颤动。她的目光越来越凝固,透着一丝凶狠。
浓烟呛得林虹轻轻咳了两声。范丹妮微微抬起了头:“你抽吗?学会抽烟,就到哪儿都不怕烟了。”她把床上的烟盒伸手递了过来。
林虹摇摇头。
范丹妮的手还没放下来,自己却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她用手背挡住嘴,咳得弯下腰,眼泪都迸了出来。
“别抽了。”林虹劝道。
“不要紧。”范丹妮又咳了一阵,缓过气来。她朝后抖了一下头发,紧接着又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引起她整个身体的剧烈震荡。从声音中能听出她身体的单薄干瘦。
“别抽了吧,这样对身体不好。”林虹又说。
“不好就不好,要那么好干什么?”
“身体总是你自己的。”
“我早就身体不好了,想好也好不了啦。”范丹妮一下激动起来。
“小心烟,别烧着裙子。”林虹用手指点着。
范丹妮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件米黄色镶边的连衣裙,顿时激怒起来。就是这条裙子,过去胡正强说他最喜欢,今天却遭到他那样冷蔑的目光。想到那目光,一种备受凌辱的悲愤呼地涌上来。她颤抖着摁灭烟头,站起来,双手抓住裙子的下摆,一咬牙,嗤啦一声把裙子撕裂开来。林虹惊愕地望着她。她并不知道范丹妮今天晚上遇到了什么事,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能感到范丹妮这种歇斯底里发作中所包含的屈辱。范丹妮再次抓住裙子下摆,要撕第二下,虽然用了很大力气,却没能撕动。积聚的情绪经过一次发泄,已降落了一些。她坐下来,又点着一支烟。她一动不动抽完这支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对林虹说:“咱们睡吧。”
“好。”林虹准备起身铺床。
范丹妮却坐在那儿不动,目光又恍惚起来,手在床上摸索着拿起烟盒。
“不睡吗?”林虹问。
范丹妮目光呆滞,过了一会儿,把烟慢慢叼到嘴里,拿出火柴要划,手又停在那儿不动了。她抬眼瞧了瞧林虹:“我今晚是不是有点儿歇斯底里?”
林虹笑了笑。
“我今晚见到了我的丈夫——就是你刚才见到的孟立才。因为我不爱他了,所以他来惩罚了我。”范丹妮发出自嘲的冷笑,“在这之前,还见到了我的……”她略停顿了一下,“见到了我的情人——就这样说吧。因为他不爱我了,所以他也惩罚了我。”说到最后这句话,她有点儿咬牙切齿。
林虹沉默了一会儿,察看着范丹妮的表情:“他结婚了吗?”
“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有个很完整的家庭。”
沉默。这种沉默中包含着为范丹妮处境所感到的难堪。
“他是导演,叫胡正强。你看过他拍的电影吧?”
林虹摇了摇头,她在县里,看电影并不多。
“你愿意听听我的身世吗?我的身世简直可以写一部小说。你困吗?”
林虹看着范丹妮,又摇了摇头。范丹妮点着了烟。
上卷:第四部分他在那种事上太野蛮
(她说什么呢?香烟在手指间燃烧,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开,和空气中已经浮动的烟气混淆缭绕在一起。盯住它,目光矇眬再矇眬,烟气逐渐模糊,摇曳晃动起来,在灯光中幻变出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一个自己以往的天地……)
哼,(这是她自己能听见的无声的冷笑,用以对自己的话预先解嘲。)我其实就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刚写完不久。题目叫做“我的爱情交响曲”。(爱情这个词怎么这样肉麻?写的时候没觉着,现在说它,怎么这样别嘴,这么耻于出口?)这个题目俗气吗?我还没想到更好的题目。还想了一个题目,叫“大海中没有我的停泊点”。这也不好吧?“港湾在哪儿”这个题目呢?先不说题目了。这部小说是根据我的经历写的。共分四章,也就是我生活的四个乐章。(又一声自嘲的冷笑,这次略有一些声音。)这就是我的命运交响曲吧。
第一乐章,“青春的理想是玫瑰色的”。(怎么也有些拗嘴?眼前闪过一片淡淡的玫瑰色,她站在中学的操场上,看着西山上空展现的玫瑰色晚霞,山色如黛。这幅玫瑰色的画面是黯淡的,景象也是模糊的。当她稍一凝视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