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妈妈回来了。我能听出她摁的门铃。”红红解脱似地跑出去开门。
上卷:第一部分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
是大女儿李文静回来了。照例是背着鼓鼓囊囊的黑皮包,装着从出版社带回来的稿件;照例是那副白框眼镜,满面倦容的苍白憔悴样。“爸爸,向南还没回来?”她问站在客厅门口的李海山。
“还没有。”
“您脸色怎么不大好?”
“没什么。文静,刚才吴冬来过电话,想约个时间来看你。”李海山转了话题。
“我没时间。”李文静不耐烦地说,低下头就要往房间里走。
“他除了年纪大点儿,哪儿不好?再说他也不算大,今年四十九岁,比你才大十岁。你不能老这么清高、这么不实际嘛。”
“爸,我在别人眼里贬值,在自己眼里还没贬值。”李文静有些带气。
李海山吃惊地看着女儿,大女儿从来是温和绵善的。他问:“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李文静垂下眼,躲着父亲的目光,转身和红红回房间里去了。
“李部长,您今天索性休息休息吧,这两天您有些劳累。”他刚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小章就委婉地劝告。
“不,接着写。”李海山神情威严,声音平静。
小章抬起眼,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着:“李部长,您今天还是……”
“怎么这么啰嗦。”李海山生气地一拍桌子。
“那……您往下讲吧。”
李海山一眼又看见写字台上那张报纸,“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心中止不住又一阵烦躁。院子里更显得喧闹,西厢房的那伙年轻人大概是跳开舞了,录音机放的舞曲蓬嚓嚓蓬嚓嚓地大响起来;东厢房小女儿的房间里,小女儿和女婿正在大声吵闹。李海山紧皱眉头看着窗外。小女儿房间的窗户上,人影在窗帘上晃动,还听见摔东西的乒乓声。他伸手把窗子关上,噪音仍然关不住。自古以来,为将之道在于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泰山崩,哪有家中儿女的一团糟乱更厉害。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便叉着腰在屋里慢慢踱起来。他不想多管。他从来对子女管教很严,但只管政治大节,并不管生活琐细。现在,他更不想多管,因为常常也管不了。
可现在院子里乱得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小章,你先整理着刚才讲过的那一段,我去去就来。”李海山蹙着眉说。
“哎。”一直恭谨地注视着他踱来踱去的小章连忙答应。
一来到暗黑的院子里,闹声倍增。西厢房里的舞曲声,跳舞的击掌声,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嗡嗡震耳。窗敞开着,雪亮的灯光流泻出来。李海山只扫了一眼,红男绿女,花里胡哨,就没再细看。男女搂来搂去、转来转去的跳舞场面,他实在看不惯。说是现代文明,他不干涉也就是了。
这边东厢房小女儿的房间,不知何时已大敞开。两个人还在吵。保姆王妈妈正夹在中间劝说着。女婿秦飞越穿着件白地蓝竖条纹的长睡衣,双手抱肘气呼呼地面对着墙,小女儿坐在他背后的床上。王妈妈正劝说着。她在李家三十年,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我就是不想要孩子嘛,结婚前说好不要的。”李文敏低着头说。
“还是要个孩子好,要不,老了怎么办?孤零零的老两口。”王妈妈劝道。
“老了怕什么?人又不是为了老了才活着。老年寂寞也不怕,好解决,我们到时候可以成立老人俱乐部。”
“什么老人俱乐部?老人们再多凑在一起,也不像和儿女在一块儿有说有笑。你看你爸爸,要是现在没你们几个孩子,一个人住这么个空院子,马上再退了休,还有什么意思?闷也把人闷死了。”
“王妈妈,你那是旧观念。”文敏说。
一直闷头面墙而立的秦飞越又按捺不住了,他转过头朝后冷冷地瞥了一眼:“你不是说人所具有的你都应该具有吗?别人有孩子,为什么你不要?”
“别人到街上耍流氓,我也要去耍流氓?”李文敏不甘示弱地反驳。
“你这纯粹是不讲逻辑。争论问题你能不能讲点道理?”秦飞越嚷道,“你自己说的话很清楚。要像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的全部内容。你说话算不算数?”
“普通人也要看什么人,普通人还有不想活要自杀的呢。”
“简直是胡搅蛮缠。你能不能讲点儿逻辑?”秦飞越气得直拍桌子,伸手抓起一个杯子,又要往地下摔。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海山。他慢慢放下手来,把杯子很重地放回桌上。李文敏也转过头看见了父亲。
李海山阴沉地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没说话。
上卷:第一部分小夫妻今儿吵明儿就好了
“小两口又在吵要不要孩子。”王妈妈见李海山进来,怕他生气,连忙大事化小地宽解道,“没关系,小夫妻今儿吵明儿就好了。文敏不想要孩子,是因为工作学习忙,忙过这一阵就想要了。”
“我一辈子都不想要。”李文敏埋头叠着床上的一条手绢。
“都不想要孩子,你们哪儿来的?”李海山目光严厉地教训道。
李文敏低头不语。
“你还是研究家庭社会学的,都像你这种观点,人类还要不要繁衍下去?”李海山又说。
“有人愿意要。”
“别人生下孩子,组成家庭,供你研究?”
李文敏不吭声了,但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文敏,不要让你爸爸生气了。”王妈妈又劝。
李海山站了一会儿,又在屋里走了两步,口气放缓和:“文敏,你也不小了,二十六七了。一块儿生活,应该懂得尊重对方。”
“我没不尊重他。是他不尊重我。他为什么非要我给他生孩子?”
“生了孩子就是我一个人的?”秦飞越气呼呼道。
“我不想要,你想要,可不就是你的?过去咱们说好不要的,那是咱俩的契约。如果你现在不愿遵守,咱们可以分开。”
“你——”秦飞越气得一转身拉门进了里间屋。
“文敏,怎么这样说话?”李海山火了。
李文敏低头不语。秦飞越换了一身衣服,边系扣子边往外要走。
“你去哪儿,飞越?”李海山问。
“我回家住去,准备离婚。”
“飞越,不要走。”王妈妈连忙上去劝阻。
“飞越要回去住,让他回去住住吧。分开几天,两个人都冷静冷静。”李海山对王妈妈摆了一下手。他走上去轻轻拍了拍秦飞越的肩膀,“过两天,我让文敏去叫你。”
“爸,我走了。向南哥回来,代我问个好。”秦飞越低头走了。
李海山走到女儿跟前站住,又转过身走到门口,再站住,回过身对李文敏道:“你呀,我真不理解你们都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中国的新一代?你从外国搬来的家庭社会学,我真看不出有什么研究的必要。”
“家庭社会学并不是提倡不生育子女,提倡的是根据社会环境各自选择各自的理想家庭结构和家庭生活。”
“我不懂你这一套。”
李文敏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不懂就不应该乱指责。”
“你说什么?”
李文敏又不言语了。
李海山瞪着女儿,好一会儿才克制住自己:“要不要孩子是你们的事,我不管。过几天你去把飞越请回来,这个家不能这样。”李海山说罢,转身出了房间。
院子里的槐树在微风中飒飒细响,很显闷热。北京的夏夜,空气中充溢着城市烟尘的污染,小院也不例外,无清也无静。他来回踱了几步,还是烦躁。王妈妈从文敏的屋里出来,走到相邻的另一间房里。灯亮了,照见屋里简单的桌床椅凳。王妈妈俯身又把床单往平抻了抻,把枕头往松拍了拍。她在收拾给李向南回来住的房间。李向南还没回来。李海山心中又涌上一阵躁意。他明白了,自己今天之所以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家里乱,主要是因为自己最喜爱的大儿子在政治上胡搞乱来出了轨。
喧闹的西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鱼缸。”又听见哐当一声炸响,接着是一片哄乱。李海山皱皱眉,走过去推开了门。屋里一片混乱。书架碰倒了,书架上的鱼缸摔碎在地上,人们喊着,指着,蹲在水汪汪的地下抓着乱蹦乱跳的金鱼。“那儿还有一条,那儿。”“别踩着,手轻一点儿。”“来来,先放在脸盆里,再加点水。”忙成一团的年轻人终于把金鱼抢救出来,当他们两手湿淋淋地站起来时,看见了门口的李海山。
“爸。”向东叫道。黝黑瘦削的脸上,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眨动着,察看父亲的表情。
“李伯伯。”年轻人们有些局促不安,“我们不小心……”
“摔了就摔了,无可挽回。”李海山和蔼地说。
“李伯伯,我们这么闹,影响您工作了吧?”
“不要紧。”
“听向东说,您正在写回忆录。”
“啊。你们都是和向东一个系的吗?”
“我们有的是数力系的,有的是高能物理系的。”
“你们课余时间常跳舞吗?”
“不,我们就是星期六晚上跳跳。”
“有时间还是要多学习点东西,除了课内的,还应该学习理论、历史。”
上卷:第一部分下棋求胜上瘾是很出名的
“李伯伯,您说我们应该学点儿什么理论和历史啊?”年轻人的态度格外尊敬,这既包含着通常对长辈的礼貌,也包含着因不安产生的讨好。
“理论,当然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嘛……嗳,你们还接着跳舞吗?”
“我们不跳了。”
“那好,咱们都坐下,坐下聊。有人抽烟吗?会抽,不要不好意思。我不限制年轻人的生活爱好。”李海山说着,转过头,“向东,去我屋里把烟拿来。”
“李伯伯,听说您很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经常去学校做辅导报告。”一个梳短发的女孩子笑着说。
“年轻人最有生气嘛。”李海山和蔼地说,他有了兴致,“老年人都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年轻人可不一定愿意和老年人在一块儿。嫌我们僵化保守。”
“你们就是僵化保守。”向东拿着烟回来了。
“老年人可能没有年轻人敏感,但老年人也有长处嘛。论经验就比你们更丰富。”李海山边说边把烟散给抽烟的年轻人,“所以,你们也要向老年人学习,这也是向历史学习的一部分吧?说到学历史,你们起码应该把中国的历史,特别是近代史、党史搞清楚吧?”
“爸,您又要讲辅导课啦?”向东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你们愿意听我讲吗?”李海山环指着围坐的年轻人。
“愿意。”大学生们都显得很感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这个态度对,可我这个儿子不愿听。”
“爸,您讲的那些,我看上几天历史书,就比您讲的还清楚呢。”向东坐在父亲坐的沙发扶手上,手搭靠背,“不信,我就给您讲讲。”
“字面上懂和真懂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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