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布开菜肴,一围着坐下,气氛就发生变化。说啊,笑啊,请啊,哄啊,你我他她,相互指点着,高脚玻璃杯碰得叮当一片响,红的绿的液体在眼前晃动闪亮,卷着鸡鸭虾蟹、瓜果菜蔬、鲜香甜辣一起下了肚,满嘴汪油,满嘴是话。这啦,那啦,各种理智算计,都暂且往后退了退。老同学相遇,被酒一灌,都忆说起往昔来了。鲁鸿借着酒劲儿,指着顾晓鹰粗嗓门地连笑带骂开了:“顾晓鹰,你他妈的今天不给马立桥赔礼道歉?‘文化大革命’,你领着一帮人抄他家,里外砸了个精光,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你他妈的就没点歉意?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抄马立桥家不是我的主意,他们要去,我怎么也驾驭不住他们。”顾晓鹰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来,立桥,”他嘻嘻地笑着,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当面赔礼道歉。”
……他领着人呼啦啦冲进大杂院,冲进马立桥的家。马立桥填的成分是小业主。什么是小业主?还不是资本家。抄家就能证明一切。马立桥的家又窄又小,两间又黑又暗的小平房,没什么正经家具,就是两台缝纫机——马立桥的父亲是裁缝。他们几十个人气汹汹挤在屋里,简直转不开。马立桥低着头站在门边,紧贴着他的小妹妹惊惧地抓着哥哥的胳膊。顾晓鹰扭头不看他们目光指向贴墙而立的马立桥的父亲:“你都埋藏着什么?交代。”翻箱倒柜开始了……
“算了,早过去的事儿了。”马立桥垂着眼说道,同时,胳膊却有些发沉的感觉,出现了对过去的“记忆”。
……妹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他和她都觳觫着——相互传递着。他没有力量保护妹妹。那边父亲瑟缩得更厉害。他感到父亲可怜。皮带在父亲头上掠过,很响的劈啪声,听见顾晓鹰恶狠狠的讯问声,父亲的嘴角流血了,腿软下去,晕倒在墙根……
“我后来很快就退出‘文化大革命’了,觉得越搞越不对了。”顾晓鹰说。
“那是你老爹被打倒了你倒想革命呢。”鲁鸿揶揄道。
“鲁鸿,你‘文化大革命’倒是啥事儿也没有:既没犯错误,也没受啥罪。”江岩松笑道。他很冷静地把握着话题,说顾晓鹰说多了,就可能引向他。
下卷:第四部分各地的流窜犯、小偷、流氓
“我职员出身,不红也不黑。想当造反派,就是当不上。后来想反革命了,又没那么大胆,大不了是在底下传传小道消息。不过,老子正经受罪在后头呢。插队以后那十来年,你们谁也没我受的罪大。”鲁鸿说着,一口喝干了酒,夹起一片烤鸭。
“你都受了什么罪?”席志华问。她的经历使得她对人们的插队历史特别关心。
“我?他们多少都知道。”鲁鸿指着另外三个人,“背着一套修理收音机、修理钟表钢笔的烂家伙,流窜了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川几个省,真是什么苦都吃过了。有时候半夜让民兵从被窝里抓起来,轻了,查问查问,重了,打一顿,没收了东西,送到县拘留所去。在拘留所和各地的流窜犯、小偷、流氓、杀人犯睡通铺,满身的虱子跳蚤,一抓一大把,喝棒子面糊糊,饿得直不起腰来,想撒尿,扶着墙蹭过去,站在尿缸边儿直头晕。别提了。我可交了不少小偷流氓当朋友,他们不少人还真不坏,讲义气。小偷那一套我都懂,天窗,平台,地道,钳子,割刀,吃大轮子啦,我都知道。哪天我真的没饭吃了,我就去偷,也能活。”
“你还能偷?真是说到哪儿吹到哪儿。”顾晓鹰满脸酒色,大口嚼着海参。
“不信?”鲁鸿诡谲地笑着,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坐在身旁的顾晓鹰,“你们看见这酒没有?这杯酒怎么样?”他右手举着酒杯与眼齐高,在手中缓缓旋转着,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这酒怎么了?”满桌人不解地看着转动的酒杯——左手从右腋下不为人觉察地探出,伸出中指食指,一夹,就把顾晓鹰左胸前衬衫口袋里的钱夹子夹了出来,塞到了自己屁股后面的裤袋里。
“这酒,你们这么看上两眼,我把它这么转上一转,你们的钱包就都不翼而飞了。”鲁鸿笑着说。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按按自己的口袋,顾晓鹰叫起来:“好小子,把我的钱夹偷跑了。”
鲁鸿得意地仰头大笑,“你不是说老子吹牛吗?钱夹里都有什么?老实交代。”
“几百块钱。”
“几张页子,不稀罕。有没有女人照片?”
“没有。”
“那算了。”鲁鸿笑着从后面裤袋里掏出钱夹,往顾晓鹰面前啪地一撂,“我露这一手算是给大家助兴。来来,都满上,为咱们过去受过的罪干一杯。”
人们一饮而尽。
“嗳,岩松,咱俩还有过一段深交呢。忘了没有?”鲁鸿指着江岩松,粗着嗓门嚷。
“没忘。”
“你们啥交情?”顾晓鹰问。
“1968年夏天,我们俩去过南方一趟。”江岩松简单地说。
“我们是找工作去了。”鲁鸿接过话来,“那时都快上山下乡了,第一批去东北的都要走了,岩松拉我一块儿去广州。对吧?你说你有个叔叔在广州支左,是副军长吧?咱们想到广州联系个工厂,然后,拉一拨人去当工人。他妈的,去了,你那个叔叔也下台了,白跑,赔上车费。不过,那一路上玩的还可以,还在湘江橘子洲头游了一回泳,来了个‘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席志华问江岩松。
“岩松现在变油了。”鲁鸿对席志华说,“你对他可不要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回游湘江,我差点儿没淹死,鲁鸿救了我。”江岩松笑了笑,想引开话题。
“我那算什么,亏得你还有记性。江岩松,你倒是应该记住人家马立桥,你们一块儿插队时,他可真的救过你的命啊。”鲁鸿说。
到农村插队的第一个冬天,江岩松和马立桥去深山砍柴,遇到了豹子,江岩松摔到山涧里,摔断了腿,马立桥硬是一个人用扁担、镰刀、斧头打死了豹子,带着满身的伤,背着江岩松,连走带爬三十里地,到半夜才回到村里。一放下江岩松,他就吐了血。
“那是他自己命大。”马立桥不很畅意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用筷子去夹一个早已看准的虾中段。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满桌的佳肴上,始终不停筷子。眼前的对虾、海蟹都不是他能常享的口福,海参,他更是第一次尝到什么滋味。
“人的命真是转来转去,谁能想到你江岩松能有今天?”鲁鸿说道,“嗳,你可要报答人家,马立桥现在想调回北京,你帮帮忙。”
江岩松只是不经意地笑了笑。这是使话题不引人注意地滑过去的方法。
鲁鸿的话果然又滔滔地说下去了:“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手里十万、二十万地进出着,七八个公司聘着我。我流窜时蹲拘留所,饿得发慌的时候想什么,你们知道吗?我想,能他妈的窝头尽饱吃就满足了。真是天上地下。来来,都满上,岩松,你别耍滑,来,为咱们的命运干一杯。……”
下卷:第四部分牢骚太盛防肠断
江啸、华茵、曹力夫、刘尧、郑重、周昌石围坐的八仙桌上,被酒笼罩了一团融融的、淡黄色调的气氛。这气氛团像是一个特殊的物理场制约着人们的灵魂,灵魂悬浮在这个场中,释放着各自的能量。这个气氛团又像是溶解度很高的液体,把每个人灵魂中浓缩压抑的苦闷溶解了出来。
身材魁梧的刘尧坐在那儿依然皱着眉,带着他那种总是很生气的神情吃喝着,黑框眼镜后面闪动着愤慨的目光。郑重驼着背缩着脖,蠕动着快掉光牙齿的瘪嘴,一边自顾自吃喝,一边自顾自叨唠个不停。华茵的话又多又快,满桌是她频率很高的声音和给客人斟酒布菜的动作。周昌石喝干一杯酒,就砰地一蹾酒杯,唉地叹一口气,愤愤然骂句娘。除了江啸保持着平和外,就是曹力夫还能不变常态。
“老周,”曹力夫看着这位机床厂的党委副书记,“牢骚太盛防肠断。退下来不是坏事嘛,还怕没你干的事儿?”
“干什么?打麻将?看着四壁发呆?两个月就把头发白光了。”周昌石又是一仰脖干了杯,砰然放下酒杯。
“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搞点儿回忆录嘛。”江啸温和地笑道。
“那是你这号理论家的事儿。我嘛,只有喝酒,等死。”周昌石两眼通红,又拿过酒瓶倒上酒。他干了一辈子政工,除了政工还会干什么?这一生的历史使命完了。
“这个老周,就知道发牢骚。”刘尧不满地横瞥了周昌石一眼,用他那永远像是教训人的口吻说道。
“什么叫发牢骚?你也干不了两年了,轮到你也是一样。”周昌石说。
“啧,你这个老周,说什么呢。不等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刘尧放下酒杯,用他那很重的山西口音非常不快地教训道。
周昌石喝了几口闷酒。
刘尧凝冻着他不快的目光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放松表情缓缓回过目光来,用一种很权威的口气说:“告你们一个消息,关于干部退休,大概不会像现在说的这样搞了。”
“为什么?”华茵问道。
“你们都不知道?”刘尧又带出了那种教训人的口吻,“听说中央有位大人物讲话了。”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众人,“要是对老干部搞一刀切,他就要辞职。”
“谁讲的?”
“你们看。”刘尧用筷子在半空中写了一个字。
“他,说话了?消息可靠吗?”人们为之一振。
“应该可靠吧。”
“像他的话,这就好了。”郑重瘪着嘴说道。
“这太好了。”华茵转眼看看丈夫,“这完全可能吧?”
江啸像大人看小孩儿耍闹一样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不符合事实的谣传都是这样被愿望制造出来的。
“这话说得太及时了,太得人心了。老干部总还有点儿用。”周昌石两眼都湿了,哗啦啦拉开椅子站起来,“来来,咱们连干三杯。我用这个大杯。都来汾酒,不要竹叶青。来,站起来,干。”
人们都站起来,乒乒乓乓一阵碰杯。再斟,再碰杯……
江啸平和地看着众人,满桌只有他一人清醒。周昌石是醉得失态了。郑重像个半导体收音机,一直叨叨唠唠地响着。刘尧端着架子坐在那儿,好像了不起,其实也有点儿说话没准了。华茵也喝多了,兴奋过度,不断地抢话,太失身份,简直让他看不下去。曹力夫……他的目光与对面曹力夫的目光相遇了。曹力夫虽然一直在连说带笑地喝着酒,眼里却闪出一丝打量他的目光。那目光稍纵即逝,却有着穿透力。江啸感觉到了,笑着把酒杯豪爽地伸过去,与曹力夫相碰:“来,老曹,你是海量,咱俩再干一杯。”
周昌石越来越醉了,说道:“我昨晚做梦,老人家又从纪念堂活过来了。”
“什么情景啊?”江啸感兴趣地问。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都是咱们这号老家伙,还有就是穿军装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