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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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 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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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江啸在她眼里又显得很有魅力了。他的字写得有气派,他端杯豪饮有气派,他评古论今的渊博学识有气派,他仰身哈哈大笑时使他那干瘦的身材也放出伟岸的光轮。满桌的人都不如他。她为丈夫感到骄傲。    
    但她更需要自己的风头。她不停地说笑,不停地发表见解,不停地提出话题……一个女人与五个男人,她不应该成为唯一的中心吗?    
    江岩松难得如此醉酒,他在晕晕糊糊中始终保持着一丝微弱的理智:有一点醉可以,但一定不要醉到失控。什么大话都可以说,反正今天是喝多了,自己索性也放纵一下,快活舒服一下,平常收敛得太紧了,但绝不可说出有关自己政治进取的实质性情况。他抓住的这一线理智,就像一个困乏至极的人因为有事不能睡而抓住的一丝自我警醒一样,一方面支撑着他反复战胜迷糊状态不要睡着(不要醉倒),一方面越发加重着他的困意(醉意)。    
    啊?他最得意的事儿?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桌上,松懒地又是潇洒有气派地坐着,立刻进入了大政治家的自我意识。他得意的事情多了,随便说一桩吧。我最得意的事情是“舌战群儒”。战什么群儒?在一个讨论国际问题的会议上,他以谦虚请教似的口气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并把持不同见解的权威学者都驳倒了。    
    他眼前出现了无数的人,活跃在各种场合中的人,他轻轻一挥手,就把他们都挥倒了。所有的人都不在话下。他眯眼看着自己的幻境,微微笑了。    
    你们说我有野心,藏着,现在就得藏着点儿。轮着我弄权,不说别的,如果让我掌握外交,我一定要让基辛格之流都拜倒在我的脚下。鲁鸿,你说我现在才说真话?酒后露真言?没关系,明天我就可以不承认。别笑,真的。不过,我现在还要接着再说点儿狂话。我真不把现在台上这拨人看在眼里,告诉你们,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什么,让我讲自己的坏心眼?我经常想杀人。(一 蹾酒杯,眼露凶光地说道)怎么样,比你们都坏吧?想杀谁?想杀过不止一个人。那些害我的、嫉妒我、坑我的、碍着我的。    
    


下卷:第四部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江啸眼前的世界是任他书写的一张张雪白的宣纸。他带着浓酣酒意,纵笔豪迈,放荡挥洒,一笔连一笔,笔笔有千钧力,裹着淋漓浓墨,在白纸上飞龙舞凤。白色的宣纸绵软、柔顺、服贴,任他的雄遒大笔力透纸背。像千军万马的铁骑践踏驰过薄雪覆盖的洁白原野,像铁犁划开着松软的土壤,像军事家任意切割、扫荡着弱敌的阵地。他手中的笔体现着他的力量。对这一张张白纸,他既爱怜又冷蔑,冷酷无情地用刀一样的笔划穿着它们。把他的意志,他的气派实现出来。    
    他一幅幅写着,兴致盎然。    
    这一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怡淡,怎么样?你们退休了挂在家里好不好? 这一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的,有气派吗?老刘你要了?这一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怎么样?古来有志之士的座右铭。这都任你们挑,剩下的,我留着送别人。什么?我可以留着卖钱?真有这一天,缺钱花了,我就卖字画去。哈哈哈。    
    刚才那几幅还太常见,写几幅更少见的吧。    
    看,这一幅,写得怎么样?“行也无邪,言也无颇”。老周,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老曹,你知道吧?……对,行动不应有何不正,说话不应有何偏颇。这是韩愈《竹箴》一文中的。你们谁喜欢?老周,你厌烦无邪无颇的说教?老曹喜欢?那老曹你拿走吧。    
    再看这一幅,“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怎么样?知道出处吗?这是《论语》中的。当什么讲?不知道?老周,你真该修养修养。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臆想,不要绝对肯定,不要固执僵化,不要唯我独是。我这马列主义理论家为什么推崇孔孟一套?古为今用嘛。    
    这一幅,比上一幅写得好点儿。“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这不是儒家的了,这是《墨子·修身》一文中的。有人喜欢吗?    
    这一幅,“敬慎无忒”,这可又是法家的了,《管子》中的。严肃谨慎就不会出差错。怎么,老周,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你说什么?要是不退休就感兴趣,退休了这些为人处世之道就都不讲了?    
    法家的再来几幅,代表人物韩非的。这一幅:“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怎么样?可以当咱们干部修养的座右铭嘛。老曹,你在报社,敢不敢用这句话当题目来篇文章啊?啊?哈哈哈。    
    再来这一幅:“时移而治不易者乱”。这句话简直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策略学了。老周,开你个玩笑:你老老实实学好这一条,要跟上形势。政策是要随时间推移而变化的,要不国家就乱套了。再写这一幅吧,“循天则用力寡而功立。”怎么样?你们说我喜欢法家?搞政治,还是法家的东西最有用吧。    
    好了,不来法家的了,看这一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对了,这是老子的,都知道。再写这一条,还是老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怎么样?古代辩证法。    
    好了,儒墨韩老,中国古代四大家的就都有了。    
    “你还是对法家的最感兴趣。”曹力夫笑着说。    
    是。照我看来,以法家思想为主,兼收儒墨老的东西,再用马列主义对其一处理,予以现代化,古为今用,这就是治理中国的全套办法。你们好好想想吧,我说的是事实,是真理。而且我相信:以后的历史将证明我刚才的结论。    
    老曹,你们说我是胸怀大志的大政治家?不敢当。    
    他笑笑,饮了一杯酒,转过身蹙紧眉心,目光冷毅地、锥子一样尖锐地凝视了一会儿,提起笔,用最奋发苍劲的笔法写下一幅横幅:“古之立大志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又提笔蘸墨,用斗大的字写下了第二幅:“天生我才必有用”。……    
    马立桥一直半垂着眼帘闷吃闷喝。鲁鸿的一摞钱,江岩松答应帮助调回来,都没有引起他的快乐。酒浇得他满脑子是迷糊的苦闷和苦闷的迷糊。    
    看人家过得啥样,自己活成个啥样。低三下四地求人,低三下四地收人家的钱。想推辞不要了,手还是一软收下了。没脸皮。自己这辈子活得真没意思。这辈子什么都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被抄被斗,到农村插队受再教育,招工时咽下自尊心去送礼磕头、走后门,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北京,晚婚,计划生育,调不上工资,最后是老婆离婚。……多少年一直憋着口气想混出个人样来,混出什么来了?三十多了,既没成家,也没立业。只有吃饱了混天黑。    
    说得意的事儿?我他妈的没得意的事儿。没有就是没有。    
    满屋的人看着他,都有点儿尴尬。鲁鸿笑了笑,开玩笑道:“我就不信你没有,谁的命都有个起落。”    
    我有什么得意的事儿?今天你送了我钱,江岩松说帮我搞户口,这算我马立桥得意的事儿,行了吧?    
    “你怎么这么说啊?太不够意思了。”鲁鸿说。    
    我怎么说?我自己活得没出息。要你们可怜我,帮衬我。我有什么脸?


下卷:第四部分人活着就是勾心斗角

    他感到头大,热乎乎地膨胀着。最后胀到和世界一样大。整个世界闹哄哄地都在他脑袋里。他是个大头怪物,颤悠悠地顶着这个大头,东倒西歪地朝前走。腿发软。头要爆炸了,世界要爆炸了,一切全完。他妈的,都完了算。要活,大家都重新从猿人开始,干干净净只带着自己的身子和一双手。谁也别凭着自己的家庭出身、权势地位就高人一等。他妈的,老子不比你鲁鸿笨,不比你江岩松笨,不比你顾晓鹰笨。你们仗着什么?你们前面的系数都是正的,把你们放大几倍、几十倍,老子背的系数都是负的。    
    “马立桥,咱们老同学今天凑一块儿是叙友谊,岩松和鲁鸿帮助你,那也是他们的真心。”顾晓鹰劝道。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两眼红得冒火,指着顾晓鹰,手激烈地颤抖着。    
    顾晓鹰,你别装他妈的蒜。那次抄家不是你领着去的?你训我父亲,吓得我父亲尿了一裤子,你当我忘了?我和你有仇。和杀父之仇差不多。打那天起,我父亲就神经失常了,你不知道吧?我插队挣工分,一年分红几十块,要养活我父亲,当工人,一个月四百大毛,还要继续养活我父亲。你他妈的没罪?江岩松,你们少给我解释,说什么当时的历史背景,怎么有的人就不这么恶?顾晓鹰,你他妈的学希特勒,能他妈的不恶吗?坏心眼人人有,都一样?呸。你有一万两万个坏心眼,他有一个半个,一样吗?你想把世界上的女人都霸占了,他只想找个能照顾老人、能数着钢镚过穷日子的老婆,一样吗?    
    看着马立桥突然爆发的雷霆大怒,满桌震惊了。    
    “立桥,你小子喝多了,坐下歇会儿。”鲁鸿劝说地拉他坐下。马立桥的这一通发泄使鲁鸿稍稍清醒了一些。    
    鲁鸿,你别拉我。我今儿就是今儿了。他把酒杯砰地往桌上用力一蹾,酒杯立刻碎成七八片,酒四下溅开,玻璃碎渣刺破了他的手,手指流出鲜血。    
    “立桥,别再喝了,坐下吧。”鲁鸿又拉他。    
    我今天不想活了,你再拉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他拉开椅子,几步晃过去,抓住阳台纱门的门柄。    
    “马立桥,给你毛巾擦擦手。”席志华拿着一块湿毛巾走上去递给他,“在沙发上歇歇吧。”她转身把一旁沙发上放的衣物拿开,又回过头对其他人说,“他醉得厉害了,你们千万别激他了。”    
    “他借酒撒疯,吓唬人呢。”鲁鸿指着马立桥呵呵地笑道。他极力想把尴尬的气氛再融洽起来。    
    我不吓唬你们。我也不撒疯。马立桥说着拉开纱门,上了阳台。    
    人们一下都紧张地站起来。鲁鸿笑着伸出双手:“你们别慌,没事儿,我去把他拉回来。”说着,他很有把握地站起来。    
    别过来拉我,我就是不想活了。马立桥说着,一撑阳台的水泥栏壁,纵身跳下了楼。    
    郑重自顾自喝着,叨唠着。他不时抬眼看看别人,看看江啸写字,实际上他任什么也没看见。此时,他只有自己,只有他自己的过去。    
    大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吕梁地区。到了地区,到了县里,到了村里,都是夹道欢迎。我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这么隆重嘛,我又不是外宾参观,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回家乡看看。怎么和他们说也不行。到处拉我做报告。我就在地委机关,在一个中学,讲了两次。主要是讲过去革命斗争的历史。这一讲不得了啦,要拉我去讲的地方更多了。到村里,更热闹了。后来又到……到处是欢迎他的人群,眼前晃动着一张张脸,伸过来一双双手,人们都在鼓掌,人们纷纷向他举杯敬酒,各种各样的眼睛、酒杯,他左右转来转去,应接不暇,酒杯在他周围旋转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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