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诗。章茜在人们注视下垂着眼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轻轻捏着手绢。
她刚才怎么跨进这个内院的?
她在大杂院的人群中穿过,在人们的注视下踏上石阶,她一级级向上走着,感到自己背后的目光,那里或许也有父母的目光。她不知道是怎样走进院子的,又怎样走进客厅的,她只知道自己一直跟随着路国庆,感到他臂膀的热力……
秦飞越又站起来了,说道:“我来评价一下路国庆之未来的夫人。”
章茜顿时涨红了脸,头埋得更低了。
满屋人又为秦飞越将要表现的幽默预支了活跃的欢笑。
“我发现一个真理:天下的美都是突然间发现的——怎么样?这也算是我秦某的一句格言吧?哈哈,言归正传。章茜就住在我家外院,以前那么多年我从未过多注意,只依稀有个印象,外院东厢房里有个瘦小的姑娘,并不好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已变成一只漂亮的白天鹅了。老实说,那几天我真有点儿神不守舍,转来转去的还想能再撞见她。可还等不到我清醒过来,章茜已被我们这位青年诗人搂着躲进夜晚的树影里去了。”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十来对人一个接一个自我介绍着。直到最后,还未见李向南来。
小莉很兴奋,她此时并不太在意李向南什么时候来。她感到自己在满屋女性中最优越。像皇莺那样的就不用比;李文敏也一般;蓝秋燕长得不错,可气质有些做作,像职员出身的小女子,再说,不过是个旅行社的干事;章茜很漂亮,可怯巴巴的,太没风度……还是自己最活泼、最可爱。而且,正因为她是一个人来的,不属于任何一个男性,所以,她发现自己最受到男性的恭维。
她觉得自己像个快活旋转的彩色风车。
“小莉,你和罗小文坐一块儿吧,他也是一个人来的,你们暂时凑一对儿。”李文敏把一个戴眼镜的、有点儿腼腆的年轻人领过来介绍给她。
这是个搞系统工程学的研究生。
小莉大方地说:“我正想懂点儿系统论呢。”
下卷:第五部分讨论男性艺术与女性艺术
哲学——艺术月会开始了。
“咱们今天讨论的题目有两个:一个,男性艺术与女性艺术;第二个,艺术的返璞归真与人性。”秦飞越讲完了活动宗旨,环指一下客厅,“今天为什么把各位夫人都请来,实则因为要讨论男性艺术与女性艺术。这个问题没女性参加,能讨论清楚吗?既难清楚,也无意思。讨论艺术,最忌讳开光棍儿会。弗洛伊德是伟大的:性是艺术创造的伟大动力。没有女性在场活跃着气氛,我们肯定会情感黯淡,才思枯竭。”
人们都笑了。
“诸位,咱们从哪儿开始?谁先发表高见,提个头儿?”秦飞越说着,低头划火点烟。
几秒钟静场。
路国庆却问出一句与主题无关的话:“嗳,飞越,咱们那本《两个重合的世界》付印了没有?”这是哲学——艺术月会自编的一本集子,选有他们各位的论文、小说、诗歌、绘画等。他们自认为这是中国当代最有份量的著作。
“没有。”秦飞越情绪颇大地一挥手。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被点名了?我被批判,我主编的书还能出版?”前一时期,秦飞越曾应邀给几个大学讲了存在主义哲学,讲了萨特,被有关部门点了名。
“那咱们把稿子撤回来吧,再联系其他出版社得了。”路国庆说。
“我看,别的出版社这一来也未必敢出,都是胆小鬼。”秦飞越神情愤慨。
人们也都纷纷谈论起这个与他们相关的具体问题。
“要不咱们自筹资金,直接联系印刷厂,自己发行销售。”祁剑锋说。
“我想过,也不是太容易的。”秦飞越说,“我还想过托人拿到香港去出书呢。”
“嗳,你们学校不是有印刷厂吗?”路国庆问季炜、皇莺,“拿到你们学校印行不行? ”
“大概很难。”季炜搔了搔头说。
“你们在单位不是挺吃得开吗?”
“最近我们校领导换了,对我们不错的老校长调走了,原来的副校长当了校长。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死活看不上我们。”
“是不是你们和老校长贴得太紧了?现在的校长和老校长比较对立?”秦飞越问道。
“闹不清。”季炜说。
“还不是咱们那篇小说触着他了。”皇莺说。
“就是那篇《大学生的G调苦恼》?”秦飞越说,“你们不是挺超脱吗?那篇小说怎么写得那么实?谁看都像是写你们学校的,实在没必要。搞艺术一定要尽量超脱。”
“是要超脱,可有时候不一定能做到——人都是有具体情绪的。”皇莺眨着小眼睛笑着说道。每当她反驳别人时,总是特别小心,怕对方不高兴。
“还是你们修养不到家。”
“你到家,”皇莺温和地说道,“可一听说点名批判你,不出你编的集子,不是一样冒火吗?”
…………
人们纷纷谈论的是出集子这件再具体不过的事情,从这件事中又扯出了每个人最近的处境,包括住房的调整、电话的安装、人际关系的变化、小孩的入托等这样一些仍然是具体切身的事情。
外面大杂院的争吵总算以章家厨房“建筑设计”的更改而结束。
厨房原来是从里(贴房子这一面)向外(院中心这一面)、也就是从东向西这个长度上,房顶走由高向低的一面坡。那样,东面靠房这堵墙不仅遮了章家自己的窗,也遮了郎德大家半扇窗。现在,房顶改成由北向南这个宽度上一面坡,郎德大家的窗户只被遮住一个斜角了。
郎德大不吵了。达到目的了,同时便生出一腔热心来:“章老师,要不要帮你们上上手?”他把一条黑乎乎的旧毛巾往黝黑发亮的宽肩上一搭,伸出粗黑的胳膊来。
“谢谢,谢谢,不用了。郎师傅,天太热,您歇着吧。我们自个儿慢慢来……”章生荣忙不迭地推谢着。
“左邻右舍的,帮这么个忙还不该吗?孩子他妈,你也别站着,上手帮着和泥吧。来,章老师,把瓦刀给我。大伙儿家里没事儿的,手里有空的,都来给章老师凑一把。章老师,您这房顶不就是上油毡吗?那容易。来,大伙儿都上上手,三下五除二,不一晌就上顶儿了。”
下卷:第五部分社会抱负、政治热情
秦飞越举起双手向下摆了摆:“好了,别聊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还是开始咱们今天的正题吧。”大伙儿稍稍静下来,是该聊正题了。
“飞越,”随着一声挺闷的话声,秦飞越的父亲秦克迈着慢步,送着很胖的直板身体进到客厅里来。他脑门很宽,两鬓发白,“又在搞你们的月会?”
“秦伯伯。”年轻人们纷纷立起身,尊敬地打着招呼。
“别紧张,我不参加你们的活动,”秦克和蔼地摆摆手,“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
“我们欢迎。”年轻人们说。
“不不,我知道。上年纪的人愿意和年轻人在一块儿,年轻人可不一定愿意和上年纪的人在一块儿。这是规律。”
秦飞越站起来,调皮地从后面扶住父亲的双肩:“我父亲可是解放派,已经主动写报告提出离休了。对革命,啊,”他有点儿不正经地学着官腔,“又做出了很大贡献。”
“离休就是养老,算什么贡献。”秦克笑着一摆手。
“老家伙们都能像您这样主动退下来,当然是对历史的最大贡献。历史新陈代谢,克服老化,都要付出痛苦的。”秦飞越依然调皮地说。
“我们退下来,轮着你们年轻的好好搞,啊?”秦克和蔼地冲年轻人们转圈一摆手,“你们要多帮助飞越,他就知道迷信外国,动不动就是不和不懂两国以上外语的人交谈,满嘴是勾儿(J)、嘎嗒(Q)、K。我就一国外语也不懂嘛,你不是也天天要和我说话?”
“对您优惠。”秦飞越笑道。
众人全笑了。
“没正经。好,你们继续谈吧。”秦克背着手,带着和年轻人说笑了一阵后的愉快和满足,慢慢迈步走了。
“有交班的,有接班的,保不住还有夺班的,也不知道中国以后的政权结构是啥样?”
“改革派现在日子好过吗?”
“谁知道,中国的事儿起起落落,说不定哪天保守势力又卷土重来。”
“深圳那儿怎么样,听说还挺开放?”
“要让我当总理,就来个全面开放,开到头儿。”
“那你未必在中国站得住脚。”
“怎么站不住?”
“中国是个惯性很大的铁轮子,慢慢才能加速转起来,要有点儿耐心,要靠时间。”
“对,中国的民主进程要靠潜移默化。”
“那他们那些改革家还铁腕个什么?慢慢潜移默化就得了。”
“战术上要果断,要用铁腕一个个解决问题,可整体上要慢慢推着来,我说的潜移默化是这个意思。”
…………
“你注意到谈话内容的阶段性变化没有?”罗小文扶了扶眼镜,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对身旁的小莉说。他总算张嘴说出了话,他感到自己的紧张过去了。绷紧的胸脯和肌肉都一下松弛了,捏紧的手也松开了。刚才他一直被身旁的这个姑娘弄得心神不定,一直想主动交谈,但始终张不开嘴。
“没有,怎么了?”小莉问。
“刚才一开始谈的是出集子这样一件眼前的具体事,接着是谈各自的处境。现在,大家又谈开社会政治了。这就是谈话层次的深入。”罗小文说道,也许是由于进入了真实思想的表达,拘束少了,只是话还显得有些快,手的动作也有点儿神经质,“我发现一个规律:人们相遇,谈话总由最具体、最近在眼前的事情开始。一块儿出差的,先谈飞机票买到没有;相约一块看电影的,先问票是几排几号;就连夫妻久别重逢,去火车站接站,不管他们多么思念,第一句话往往是:刚才火车上热死人了。这儿热吗?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家里煤气管道装了吗?嗳,我刚才在车上碰见咱们过去的邻居了。行李多吗?怎么出站?等等,等等。”
小莉笑了,坐在一旁的路国庆也转过头来,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罗小文又扶了扶眼镜,继续说说道:“然后,两个人出站、回家的一路上,谈各种具体事,都谈完了也到家了,这才开始感情、思念之类的话,才相互问想不想我之类的。”
“你已经结婚了?”小莉感到十分有趣。
“没有。”罗小文涨红了脸,又扶了一下眼镜。
“嗳,罗小文,你这番话可启发我的灵感了,我马上写首诗。”路国庆说着从放在章茜膝盖上的皮包里拿出钢笔和纸。
秦飞越也听见罗小文的谈话了,他隔着满屋烟气加入了谈话:“我管这叫层次递进规律。世界万物都这样。人们谈话逐层递进,其他事情,比如一个人的人生,也是这样。最年轻时,差不多都有社会抱负、政治热情。年纪大一些,特别是政治抱负不得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