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起座走了,刘明浩差点忘了结账。
我开车往家走,半路上呼了安心两遍,没有回复。我把车开到香江花园,从我爸让车剐了以后我就又搬回这里住了。我进了门,看见钟国庆和钟宁正在客厅里窃窃私语,见我进来,都住了嘴。钟国庆站起来,板着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就走到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钟宁不看我,也不说话,眼睛红着,像是刚刚哭过。我一看这架势,心里当然明白了。
我也不说话,就往自己的卧房里走。钟宁这时叫了我一声:
“杨瑞,你来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的声音很哑,因此有些阴森恐怖。我没理由不理她,于是就过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杨瑞,你看这是谁呀?”她从茶几上拿起几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你认识吗?”
我看那几张照片,脸上尽量平静,但心里却轰的一下,脑门怦怦直跳。这都是安心的照片,显然是被什么人偷拍下来的,背景是黄昏中一片破旧的居民楼,还有夹在居民楼楼缝中的一轮昏晕的夕阳。我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愤怒,但我没有爆发,因为我惊愕地看到,那些照片里的安心,还领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
我发着抖,问:“这是谁拍的?”
钟宁没有回答,反问:“这女的是谁呀,你认识吗?还有这个小孩儿,你认识吗?”
我抬高了声音:“这是谁拍的?”
钟宁冷冷地说:“我拍的,我让人拍的。”
我红了眼睛:“你想干什么?”
钟宁说:“没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知道,这小孩儿是谁的。真看不出来,这个大喇表面上装纯像个大学生似的,实际上早就当妈了!孩子都快上街打醋了!”
我眼睛发直,口唇麻木,连心里都失音不会说话!安心怎么会有孩子?在我头顶上,好像有一个漆黑的大锅压下来。在那一刹那,我脑袋里闪电般地闪过我对爱情和幸福的所有回忆和憧憬,然后,我看到它们统统地粉碎了,随之而来的那种刺痛让我禁不住用最大的疯狂嘶声叫喊:
“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宁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绰起那些照片,用更大更尖的声音反击过来:“谁是这小孩儿的爸爸!啊?谁是他的爸爸!啊?是你吗!啊?”
她把照片摔在我的胸前,我真想给她一巴掌,但我压制住了。我站起来走进卧室,把门砰的一声关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竟然泪流满面。
钟宁在外面叫骂:“杨瑞!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去!你早就有女人有孩子,你他妈骗了我这么久!你还有脸住在这儿,你还是人吗!”
钟国庆也从书房出来了,先是和他妹妹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我门外厉声叫道:“杨瑞,你出来!”
我打开门,还没看清钟国庆的样子,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我没有一点准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牙被打出了血,还是鼻子出血流到了嘴里,我满嘴是红!我没有还手,我想我毕竟有对不起钟宁的地方,所以我不还手!
钟国庆咬牙切齿:“你他妈玩儿得够狠的啊,你不打算在北京呆了是怎么着!小子你别以为这就完了,你敢跟我来这个,我他妈照死了整你!”
我爬起来,一言不发,返身去卫生间把一嘴的污血吐出来,然后洗干净,再然后回卧室把我的衣服和一些东西快速地装进一只手提包里。装那些东西不过是一种要离开的表示,并没有算计哪些东西该带走哪些可以不要了。三下两下把包装到半满,拎起来就走。钟国庆骂完,已经恶狠狠地回书房去了,不知给什么人在高声打电话,大概也是说我的事。钟宁趴在客厅的沙发里抽泣,我大步从她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又回身,把国宁公司发给我的手机和我那辆车的钥匙,统统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离开了这个灯火辉煌的华丽的家。
天色已晚,我徒步沿着开阔的京顺公路往城里的方向走,没有出租车。那些运货的大卡车和拉人的小轿车没人敢搭理我。我后来也不再心存侥幸地招手了,这么晚了谁敢贸然停车拉上我这样一个幼兽般的流浪汉?我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夜里快一点了才走到了三元桥。夜里风大起来,风一直吹着我的脸,我的脸有点肿,脸和脚都感觉麻木。
我反复想着: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部分不加掩饰的怨恨
我还想着:那孩子是谁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钟宁从三环家具城的门口跟踪了下班出来的安心。跟到一个居民小区,看到安心走进一幢居民楼,没用多久又抱着一个小孩儿出来,路过一个小卖部时,安心放下孩子去买东西。孩子大概一岁多了,已可以在旁边颠着跑。钟宁从汽车里下来,假意去逗那小孩,她问:“你几岁呀?”小孩低头不答。
钟宁又问:“你叫什么呀?”小孩腼腆地笑,抿嘴不答。钟宁再问,“妈妈呢?”小孩回身指指安心,说:“——妈妈!”钟宁拿出了她常常随身带着的一张我的照片,问孩子:“这是爸爸吗?”小孩懵懵懂懂地,居然点了头。这时候安心买完东西,回头看见了钟宁。
安心马上认出了她!钟宁也没有回避,她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安心,嘴巴却咧开来恶毒地一笑。
她说:“你真够有福气啊,有这么好看的孩子,他爸爸也一定长得不赖吧。”
安心没有回答,她抱起孩子就走。钟宁也不追,返身回到她的车上,这时她已经面色铁青,她已经把我恨到骨头里去了,她那时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我付出代价!
她上了车,车上还有她的一个随从,正在收起相机,取出胶卷。她接了那胶卷,说了句:“走!”
这些情况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但我同时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误会。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爱一个女孩儿却不敢和她公开在一起,而我不爱的女孩儿却要因为某种功利的目的和她违心地厮守。我是个卑劣的男人。
这一切还是结束了好!
我站在三元桥上,深夜的三元桥不再拥挤,四周的空旷使我蓦然发现这座老式立交桥的壮观,从它的主干延伸出去的无数阡陌般的支脉通往东西两面,把成串的路灯带向不知尽头的远方。这时我突然痛恨安心。她口口声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撒谎,可她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撒谎!她什么都瞒着我,明知道我爱她可依然对我吞吞吐吐,话总是说到一半,总是说得模棱两可,含混不清。她知道我是谁,住在哪儿,我有什么亲人,我从哪儿毕业,在哪儿上班,我的一切她统统知道!连我还有一个钟宁,她也一清二楚,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隐瞒!而她呢,她是谁,她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究竟爱过几个男人或被几个男人爱过,我至今模糊不清,我居然连她还有个已满周岁的孩子,都一无所知!
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可思议。当初我追她是以为她纯,为了得到这个“纯”,我彻底丧失了已经拥有的一切!我追她的原因和过程的本身就带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她不仅不是我想象中的纯情少女,而且,我怎会想得到呢,她还是一个拖儿带女经风历雨的妈妈!也许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孩子的爸爸是谁,在哪儿,还管不管她,还管不管这个孤儿般的孩子!我乘坐的火车是早上六点多钟进入云南的,进入云南后停靠的第一个小站名叫礼昂,乍听起来还以为到了法国的南部。自礼昂之后,列车走得越来越拖沓,停得越来越频繁,车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断更迭。客人的成分结构也明显地发生了变化,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阵势。拥上车来的人越发普遍地,带着大筐小篓的农货,像赶集似的在车厢里挤来挤去,用难懂的土话大声吆喝,我在这些人的骚扰下,精神上不胜其累。
最让我感到累的,还是我对面铺位上那对一直没有换过的年轻夫妇。他们带着一对大概只有两岁大的双胞胎,那是一对龙凤胎。他们管那男孩儿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儿叫小格格。一会儿哥哥,一会儿格格,分不清他们带着口音的腔调是在叫谁。连那两个不知疲倦,上蹿下跳,一点家教都没有的孩子也时常搞错。叫哥哥时,格格会应,父母则以此为乐,大概同时也过足了“皇阿玛”和“皇额娘”的瘾。
从真心论,我不太喜欢孩子,也许我还没到喜欢孩子的年龄。我总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什么事都干不成,一是太闹,二是孩子会用各种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为中心,使其他人统统变为陪衬,这让我觉得无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该是何感觉。我会喜欢吗?像我这样尚没有做父亲愿望的人,也许还难以体会到天伦的乐趣。
最好笑的是,在一年半之前我比现在还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指认为父了。我被指责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偷偷摸摸的,道德败坏的父亲。那时我连这个孩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因为这个孩子,我曾经不想原谅安心,我曾经和安心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关于这个孩子的争吵我至今记忆犹新。
三环家具城在那天上午开门营业时,我甚至比安心到得都早。当她来到她的家具摊位时,我已经坐在那张包了粉红人造革的大床上,一脸怒气地等着她呢。
她看到我这么早就等在这儿了,看到我脸上不加掩饰的怨恨,我想她应该是明白了,但她不动声色,甚至还像没事儿人似的和我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她说:“你来得真早。”
我冷冷地沉默了一下,回问道:“你怎么来晚了,是不是刚送完孩子?”
安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我,她大概早就预料到我今天一上来就会问孩子,但我话里的刺儿和我发泄愤怒的方式还是刺伤了她。她尴尬地站了半天,才说:“孩子的事,我找时间会向你解释的。”
我紧跟着说:“你现在就应该向我解释。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可你什么都瞒着我。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还有多少见不得人入不了档案的隐私?”
第二部分无法形容的快乐和安慰
我的声音大得有点肆无忌惮,安心惶惶然环顾左右,说:“杨瑞,我现在在工作。你知道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我不能没有工作!”
说到工作我的情绪更加激动,更加凶狠:“我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也不能没有工作!”
我说完,扭头大步走了,我走出了家具城的大门。街上起了风,满天的尘土,空气让人窒息。我把衣领竖起,站在街边,不知往何处去。
安心追出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在脸上,那样子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残酷。我看她一眼,心中有了怜悯,我低声咕噜了一句,像自言自语那样有气无力:
“你上班去吧,我走了。”
她没有动,张皇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是因为我吗?”
我转过头,我并不希望她向我表示什么同情或自责。我的目光茫然地盯着三环路上滚滚的车流。这真是一个忙碌的城